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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thg 3, 2010

Bát mực đào hoa (Lãnh vô) 6-10

6.

疏林薄雾中,郊野的春光映着几家茅舍,一片柳林,枝头刚刚泛出嫩绿,使人感到虽是春寒料峭,却已大地回春。三同州以高大的鼓楼为中心,两边热闹的市区街道的屋宇鳞次栉比,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香火纸马等有小店专门经营,此外尚有医药门诊、马车修理、看相算命、修面整容,各行各业,应有尽有,街市行人,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无所不备,形形色色,样样俱全。
幕帘掀起,冷血塞了一点碎银子给了瓦舍的看俱人,然后穿过人群,走进那间生意最好的断字铺,四下打量,店铺中竟然没人值守。他不满的皱皱眉,穿过店堂走到居屋,伸手便推门——
追命跪坐在地上,头枕在无情的膝上,蹭来蹭去。而无情则俯下身去,轻抚追命的脸,眼看似乎连脸都要贴上去。
“喂!”冷血下意识的提高警觉,一步跨进去,本能比思想要快很多的,剑就要挥起。
无情顺手把手上的东西弹过去,冷血拿过一看,竟然一片假胡须。
“喂,野人,你别动不动舞刀弄枪的好不好,我这次买到了假货,贴上去弄不下来,气死我了,”追命嚷着,头又想动,“大师兄你轻一点,皮肉相连的,万一扯破我的脸啊啊啊……!”话没说话,追命一声惨叫,无情却是一鼓作气的把整个连着皮肉的假胡须都扯了下来。
“你存心的是不是!”追命捂着下巴跳将起来。
无情冷笑一声,“反正也只是张神棍脸罢了。”话是这样说,他还是伸手左右摆弄了一下追命的脸,确定只是皮肤泛红而已。
“你嫉妒看我的姑娘比你看的多是不是?”追命笑得没心没肺,“别人看我的时候,我可都是看着大师兄的。可惜,你不能一直这样子来看我啊。”
无情笑而不答,只推动轮椅走开,“冷血,你的事情做好了吗?”
冷血点点头,“我跟着那些抢画的人一直到了城郊,那边有人马接头,接了画,给了钱,我看他们走远才转回来。”
追命不敢置信的瞪着冷血,“我跟大师兄辛苦演了这么一出戏,好不容易把人引出来,你就看着别人转交了一次,你就回来了?”
“师兄,我认得那接头的人。”冷血懒得理他,向无情说道,“给钱接画的人,应该是殿前司的王要将军。”
“王要?殿前司?”无情看向冷血,“你可确认?”
“嗯,我不会看错。”冷血记性极好,见过一次的人,听过一次的声音,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殿前司与神捕府好歹算同僚,进进出出多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冷血见过王要,认得出他。
“我们演那戏,旨在引出穆王府的人,怎么又杀出一个殿前司。”追命泄气的说道,“殿前司一向集中于京师,乃圣上亲领,跑来三同插手江湖的事情,真是太奇怪了。”
“我本来想跟住王要,但看那抢画的人半天不动,像是又在等别的人。我就一直看下去,结果,那些人等王要走远,一个个换了装束回城了。”冷血从怀里拿出一张绢画交给无情,“我跟着他们一路经过三同城,看见他们进了穆王府。”
无情愣了愣,看着自己手中的泼墨桃花图,“你又把画拿回来了?”
冷血摇头,“我看他们进穆王府又拿出这样幅画,就顺手抢了回来。”
无情微诧,与追命交换一个眼神,“穆王府中,有许多这绢画?而穆王府的人,却派人在瓦舍与追命交易良久,还从我手上抢走这画?然后去卖给殿前司?”
“而且,跟着又去拿画,难道又准备传播到江湖上?”追命补充道。“这穆王府,好像巴不得麻烦上门啊。”他瞅一眼无情,发现那个人又习惯性地陷入深思中,便故意干咳了一声,“唉,我大清早起来,又是扫地又是打扮,等着师兄上门跟我相会,还不是为了给穆王府省麻烦,这穆王也真有意思,巴巴的弄幅画出来,还把几个字暗藏在画里面,自己不多添几笔还看不出来……你说他自己想去种田就种田嘛,还要弄个改朝的大逆不道之语……”
“追命、冷血。”无情轻喊一声,“我要想些事情。你们去唤回铁手他们,就说不再需要四处传播那改过的图了。”
冷血应了一声,掠身出门。追命一闪出去,又一闪回来,却是去拿了无情的止咳药包。他把药包小心挂在无情的颈上,“快下雨了,这种天气,你的喘鸣发作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情抬抬手,手上的猫眼石镶的戒指红晃晃的耀人眼睛。
追命满意地一笑,“死狼崽子跑那么快……”话音未落,人已没了影。
无情推着轮椅来到桌边,拿起笔在冷血拿来的泼墨图上添加几笔,那笔划合起来,成了“鞋诏改朝,华山归田”这句话,跟他之前参研出来的是一样的。
关于这个穆王,无情是知道他一些事情的。不但偏富一方,而且经营有术,将治地整理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这个穆王,却没有以富养兵,除了朝廷的粮禁兵,也不曾听说三同治内有屯驻兵士。诸葛先生经常教导,“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而这穆王,看起来就真是一个“笃恭”的君子。所以,无情找到画中的暗语后,一边知会诸葛正我,一边却是与追命合演舍戏一场,想将找画之人的思路都引到别处去,然后自己再与师弟暗中查访,看到底是穆王有心逆反,还是有人存心驾祸。
临行前,诸葛先生叮嘱无情道:“余儿,我知道你心里总存公义,是非曲直,自然分明,都说小夏刚正,你却比他更是硬骨。这次的案子,既然着落在三同,我看你迟早要跟穆王打上交道,你可知穆王的源渊?”不等无情回答,诸葛又说下去,“穆王与先帝乃一母所出的亲兄弟,当今圣上的皇叔,虽封疆三同,却不居富而骄,深得天子信任。”
“世叔的意思,是怕我去查案太过用心,牵扯出太多不需要去触动的东西?”无情含笑看着诸葛,“世叔只教导涯余,天下为公,谓之大同。虽然现下我侍奉王道,却也身在江湖,国有阿党,只当铲之,圣上施之有政,家国方能安生。”
“哦,这样说,你权衡着,既为公义,理当弃私?”诸葛斜睨着这常为他心悬的徒儿,只好笑道,“也罢,先去查案吧。家国的事情,还有人可以分忧,你自己身体抱恙,行动不便,倒是要多保重。”
想得入神,因为畏冷,他偏瘦的颈往衣袵里缩了缩,颊边,却泛起了一阵不经意微微的苦笑。别人怜悯的目光真是看得够多,无情又是个不示弱的人,与其让人怜他,倒不如让人敬畏。抱着“一定不让世叔和师弟们担心”的想法,无情对自己的要求甚严,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有时候连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锋芒太过,会伤到周遭亲近的人。而所谓万幸,就是他那三个师弟的神经,一个比一个粗——无情叹气,轻轻转动手指上的猫眼石戒指,看着那上面的红色慢慢转淡——不知不觉,屋外下起雨,雨点敲打着院落,无情看着那雨幕不停地晃动着,眼前就像有一扇不透气的窗帘从天界挂下来,外边什么也看不清楚,说来,他那个“三月之约”,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哄了自己,还是哄了别人。
大而至于古圣人民胞物与己饥己溺之心,小至于一事一物之嗜好,无非也是一个情字。 他名号为“无情”,对于情事一事,最难通融,想要劝解,亦是无方。只是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他还没来得及知道情为何物,已经有人要与他结终身所约,而且是不容他迟疑,只愿与他岁月静好。天不老,情难绝,无情不似多情苦,却也千纠百转绕心肠。
好一场春雨,虽是春来之雨,却也带来料峭的寒意,在嫩绿与苍黄的间隙中铺天盖地的浇下来。雨长风势,风迷眼,雨迷耳,铁手站在这片苍茫雨幕中,愈发的苦笑了。
今日方早,他便遵照无情的吩咐,去了一趟武林贩子处,将已经被无情改过的桃花图交于他们,那图已经隐去了其中的暗语,只将武林人指向不相干的海外宝岛,无情交代,在查清楚案情前,图中的暗语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本来想着,无情与追命应该已经演完那场“公子卜字反被抢画”的戏,追命肯定又在大呼小叫的故意逗无情开心。大师兄虽然是大师兄,其实也不过是个弱冠少年,能有追命时不时宠着他笑一笑,铁手心里也替他高兴。
急着去别处传播桃花图的消息,却在这场春雨中被人团团围住。
铁二爷心下好笑,礼数还是不能失,抱拳不愠不火:“在下乃开封神捕府捕头铁游夏,正在查几起江湖琐案,请问各位为何要挡住我?”
“查案?查的怕是那泼墨桃花图吧?”来人冷哼道,“我们知那图落入神捕府,本也不作指望,只是你又来武林贩子处,莫非神捕府中厅挂着的那幅,真是假的?”
铁手闻言苦笑。什么真的假的……就算图画被解惑,也不一定是真有其事,你们到底在瞎折腾个什么——不过,世叔真的把画堂而皇之的挂在中厅给人看,还真是……坦荡啊。
“铁游夏,你是公门中人,本就不该管江湖中事。现下你交出原图,我们就不与你为难。”另一人持剑说道,满脸戾气。
“……我现在说图不在我手里,你们也不信罗?”真图确实是挂在神捕府中厅啊,铁手在心里呐喊,那是真的啊!
看着四周各自亮出兵刀的江湖人士,铁手只得一双铁拳摆开,“铁游夏虽不是江湖中人,江湖中人却当我身在江湖,要跟我讲江湖的道理,摆江湖的架势,那我也只好用江湖的规矩——各位胜得过我这双拳头,自然得到泼墨桃花图。”其实,真的是在中厅挂着的,铁手心里再次补充道。对诸葛先生却一点怨气也没有,世叔这样做总会有他的理由的,只是,招惹上这些江湖人,不要去扰了大师兄的清静就好。
铁手只一双拳头摆开,却没有人敢轻易上去挑战,这拳头平凡,使的人却不平凡。因为他是铁手。铁手的手。
风雨中,铁手提了十二分小心,站了半刻,忽的变招,倒把人一唬,兵器哗啦啦一阵乱响,铁手倒收了势,掠出包围圈,笑道:“天太冷,在下不陪各位闲站了。那图现下确实是在武林贩子处,大家只要去买个消息,总归是有收获的。”说完,他一声长啸,用“一以贯之”的神功发出慑人的吼声震昏那些人后,三步并作两步,急不可待地腾身而去。
铁手倒不怕江湖人纠缠,只是,他突然想到,这些江湖人既然可以找到他,也可以找到无情、冷血、追命他们,这种人虽然不难对付,但最后绵绵无期,一波打了一波又来,别人还好,大师兄内力不足,还怕闪失。他已经出来了这半天,最坏的估计是师兄弟们已经跟人打了几场。想到这里,铁手只觉得心惶惶,顾不得再跟他们打斗,先回了别院再说。
半途中遇上冷血,却是剑刃沾血,刚刚打完一场恶斗。远看冷血半跪在尸体旁,铁手心里一惊,急步赶上:“师弟?你怎么样?是不是旧伤复发?”
冷血摇摇头,在尸体的衣服上擦干手上的血迹站起来:“师兄,他们打起来不要命,我的剑收不住。”铁手经常劝冷血下手要有分寸,是以冷血怕他絮叨,先行解释。
“先不说这个,你有没有看到金银剑他们?我担心这些江湖人也会去找他们的晦气。”金银四童功力怕有不及,铁手也十分担心。
“不要紧,大师兄让我和追命出来找你们,说是不要再传播那改过的图,我和追命先遇上金剑,知道你去武林贩子那儿,我便过来找你,追命跟金剑一起去找其他人了。”冷血把拙剑插回腰间,慢慢说道。
却不料铁手一把抓紧他的胳膊,冷血皱眉,正想开口说什么忽然又怔住,心凉了一半。不再犹豫,冷血转身发力疾跑,铁手也迅速跟了上来。
怎么会这么巧,这种天气,他喘鸣最容易发作的时候,让他落了单?

7.

忽闻疏雨打残荷,有梦都惊破。
无情醒来时,倒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做梦,只轻轻晃动了下落了枕的肩膀,从地上捡起睡着后从手中滑落的宗卷,倾耳倾听,除了沙沙雨响,神侯府中已万籁无声。
雨有细雨、疏雨、阵雨、暴雨、大雨、小雨、阴雨、霖雨、淫雨、好雨、密雨、烟雨、还有毛毛雨、杏花雨、黄梅雨、豆花雨、桑柘雨、倾盆雨、及时雨,面目各异;每个人眼中的雨,也别有一种情韵。而对于无情说来,不管是什么雨,终是引发他喘鸣的罪首,他总是不喜欢的。
伸手拿过铜杆,把残灯挑挑,小楼又满是由晕黄的光线组成的暖暖色调。无情捂紧嘴唇,闷声轻咳几声,一手摊开宗卷,想来那人犯的手段应该八九不离十,便拿了笔,蘸了墨,在空白处写下案情的提示——
“师兄,你醒了吗?”铁手见房间灯火通明,站在门口轻声问。
“嗯,你进来吧。”无情刚好写完,合上卷宗,见铁手端着取暖的火盆进来,便诧异的问道,“金剑他们呢?”
铁手憨厚的一笑,把火盆放在屋角,又把背风的窗户支起一些,“我要他们去睡了。”
“我睡了很久吗?”由残灯看来,应该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而已。这么多案子堆着,无情实在是不能原谅自己看一半案卷便沉沉入睡。
“没有没有,”铁手忙摇头,“你刚睡着,金剑他们就去生火,我看他们一个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便要他们回房休息,我把火盆端上来……”结果你就醒来了。铁手没有说完,无情又已经埋头到卷宗中。
无情幼年遭变,双腿残废,又身带不足之症,即便诸葛先生等人常对他说一些武林掌故、江湖风波,却从来不舍得让他踏入江湖,去惹争端。大家说的事情,听归听,闻所闻,趣其所趣,但依然行不得,心向往之,却不可往。铁手入六扇门时间虽晚,已经追随诸葛先生在江湖破了几起大案,在朝中亦小有名气,而无情则是欲入江湖无可渡,终日寄身小楼内,用他熟识的兵法、计略和奇门、阵法的要点这些知识,来帮助诸葛先生。只是,无情天生的偏性子,抝执不肯就范,不甘平庸,无分寒暑,每日没有一刻停歇的练习暗器、修读典籍,查勘案卷。连他身边新收的金银四童都有点吃不消,他却都只肯浅眠即止,不分昼夜的修习。
铁手知道他倔强,自从自己和三师弟带艺投师,无情更是拼了命的想要“不被照顾”,铁手仁厚,对大师兄虽有百般怜爱,却不知道如何与他相处,才不会让无情觉得他是因为“觉得”无情无助,才来“照顾”他。这个“爱莫能助”不但是无情心里的结,也是铁手心里的结。
一时无话,只听雨打小楼,冷峻而愀然,不时夹着无情按捺不住的几声轻咳。铁手站着,一句话在心里想了又想,斟酌了又斟酌,终于还是忍不住的说出来:“很晚了,师兄,要不先休……”
“息”字未出口,却听见一声吼叫,又是一阵扭打声,跟着是一堆人在雨中推搡着的声音,动静很大。
“什么人这时候来神捕司闹?”铁手锁紧眉头,“师兄,我去看一下。”见无情点头,铁手掠出小楼,几个起落,顺着声源来到神捕司大堂。
“你个死狼崽……!你还抓人!”正大大咧咧骂人的是前不久入门的师弟崔略商,外号“追命”,平日里总提着个酒瓶子扮潇洒,现在却是一身泥水的风度全无,跟一个黑衣人在大堂扭打着。
神捕司的一干捕快目瞪口呆的看着追命全然没有武功套路,先踹过去一脚,又挥过去一拳,左边一闪右边一躲,与其说是比武,不如说是打架。
“师弟……”铁手硬着头皮想走入战圈当和事佬,追命却像滑腻的泥鳅一样一个闪步,闪出位置,把铁手冲来人一推,自己却飞身掠出七尺远停下,这个时候,他就显出了他那天下少有的轻功底子。
铁手还在一愣,伴着一声怒吼,已经有东西扑到面前,铁手下意识一挡,却觉得脸上掠过一阵凉风,某个尖锐的东西一闪,他一偏头,却觉得肩上一阵锐痛,心下大惊,忙退一步查看,却见肩头的衣服已经被撕破,露出里面四条血红的抓痕。
“喂!你是什么人,竟敢来神捕司放肆!”铁手微怒,就要使出一以贯之的神功来上那么一拳。
“他是世叔在外新收的徒弟,叫冷凌弃,世叔让我把他先带回来,雪姨只是摸了一下他的玉佩,他就发了疯。”追命在一边说,还带着几声干笑,“我看,倒像是只狼崽子。”
闻言一惊,铁手硬生生收了拳头,改击为格,“当”的一声,他的双拳架住了那人的手,才让铁手有时间看清——原来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只见他乱发上沾着泥水,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一脸凶狠,满目杀气,一道长长的野兽爪印,从左眼角直直堕到嘴角,虽是个少年人,表情却显得狰狞无比。
眼见无法挣脱铁手的双拳,他眼光一变,张嘴就咬——铁手连忙松手倒退几步,又用掌风将少年格开:“冷凌弃,你安静点!”
少年被铁手的掌风打翻在地,却捂着胸口慢慢站起来,沉默地看着铁手,眼睛里满是凶残。铁手提防地看着他,追命呵呵一笑,“小师弟啊,别怪做师兄的没提醒你,这个是二师兄,练就一双铁手,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冠绝江湖。外加心狠手辣,从来有错杀没放过,就算我这个三师兄还会比较体恤你,二师兄可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铁手无奈的白了追命一眼。
“世叔呢?”铁手看新来的小师弟一脸的戾气,想到了始作俑者。
“刚进开封就过舒大人府上去了。”追命说,顺手拿过雪姨刚端出来准备给冷血的点心,“雪姨,你别好心喂他了,你看他刚才差点咬伤你呃!”他咬了一口点心,又喝了一口茶。“哦,查案辛苦死了,还是二师兄你比较舒服,可以伴着佳人小楼夜夜听风雨……”
铁手面一红,生怕他又讲出更过分的话来,连忙拿起两个点心塞进追命嘴里:“你辛苦了就快吃。”
少年胸口急剧起伏了一阵,铁手有点担心,自己下手会不会有点没轻重,要是打伤了新来的小师弟,也不好交待。于是走上去几步——少年防备地退后几步,狠狠的盯着铁手,又转过视线去瞪着追命和其他人,似乎在寻思着一人挑多人的可行性,末了,他吐了一口唾沫,转身便走。
“冷凌弃,你上哪儿?”铁手喝道。
他不答话,只顾走他的。
铁手急了,疾步上前抓住他的肩膀,“既是世叔收你回来,也一定要等见了世叔再走!”
“放开我!”少年回身又是一拳,铁手只好再挡,追命塞着满口点心还在叫好,“二师兄,拨了他的狼爪子,臭小子,抓得我手臂痛死了!”铁手心中叫苦,手上却不敢加重力道,冷凌弃的攻势招招凶猛,只攻不守,倒把铁手应付了个手忙脚乱,又不敢下重手打伤他,又不能让他伤到,真正出了一身汗。
又一个照面,少年目光中露过一丝狡黠,显是看出了铁手的只守不攻,突然使出一套剑掌,似掌非掌,以手为刃,向着铁手面目直劈下来。
追命在一旁喊声不好,飞脚赶上,要去救援铁手,却听空气中细微的“铮”的一声,一粒棋子擦着铁手的面颊飞过,打在少年的天府穴上。
冷凌弃只觉得手一麻,待劈下的剑掌再也拿捏不住,无力的垂下。
跟着又是十几粒棋子飞到,分别打在他的周身大穴上,让他再也站不住的跌坐在地上。黑白分明的眼睛忿怒的看向人群,想看看到底是谁敢暗算他。
目光所及之处,一袭白衣泠然于五色迷醉之外,如月般溅出无数明光。冷凌弃屏了呼吸,只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人——他身前的少年虽然双腿残废的端坐在轮椅上,神情却是清冷高傲;容颜秀美,却又似凝了千年寒冰;眼如墨玉,落墨一点又有波光流转;黑发用丝织的发带紧束过再流泻而下,盛意恣肆,端得让人想要一触其感。
“师兄。”
“大师兄。”
他听到那个满嘴废话的傻子和那个拳力深厚的呆子在恭恭敬敬的喊着。似乎,那个把自己从狼窝里面带出来的人也说过:“……你是我的四徒弟,你还有三个师兄,都是极好的人。”
大、师兄么……冷凌弃直直的盯着他,那么白,那么瘦,就像个粉妆玉砌的瓷人儿,好像一巴掌就可以捏碎似的。
无情推动轮椅上前,眉梢还带三分倦意。
“嗯,这个是世叔新收的弟子么?”无情从刚才就听到了追命的大呼小叫,有点好奇的打量着冷凌弃,只觉得世叔收徒的风格越来越诡异了……
“嗯,他叫冷凌弃。是世叔从一个狼窝里面捡出来的。”追命笑说。
“狼窝?”无情虽不动声色,心却蓦的揪紧,也就是说,他也是个孤儿吧。不再犹豫,无情伸手欲解冷凌弃的穴道,却被铁手劝阻,“师兄小心,他十足野性,很不好沟通。”
无情扫了一眼铁手被抓破的肩膀,眨眨眼睛,微微倾身看着冷凌弃说道:“我的棋子打中了你的穴道,时间一长,你血流不畅要疼的。我现在解了你的穴道,你安静的等世叔回来好吗?”
“嗯。”冷凌弃点点头,十分乖巧。
追命张圆了嘴巴,伸手指着:“你、你!你有这么好说话?”
冷凌弃理也不理,专心的看着无情,渐渐的,杀气见淡,慢慢恢复了少年人的清澈与温和。无情怔了怔,怎的这少年平静得这么快,就好像突然风止雨停,伸出去的手凝在半空中。
冷凌弃见他犹豫,忽然笑了,这一笑笑得铁手也愣住,虽然那狰狞爪印还在他脸上,却也显得十分清秀。
“大师兄,我饿了。”冷凌弃只冲无情笑着,眼睛里面全是那白衣的少年。
哦,是因为饿了所以脾气不好吗?无情释怀了,也是一笑,这一笑,却像一道划破流云浓雾凌于满园春色之上的耀目金光。看得铁手又是面一红,看得追命笑开了花。
无情弹出打穴暗器,为冷凌弃解开穴道,雪姨正准备拿糕点给他,却见本来跌坐在地上的人霍地纵身跃起,身如悬空飞行的巧燕,捷妙的扑向无情的燕窝——无情正思忖世叔为什么会收下这个野人,铁手正琢磨为什么这个野人突然转了性子,追命正在想要不要进厨房吃个宵夜呢——本是世叔新收的弟子,又是师弟,都没防备他的突然袭击,无情一愣神,人已经被他抱了个满怀。
无情自幼家破人亡,虽然被诸葛小花收养,视为己出,百般关爱,却仍少年幽怨,十足一个“虽然相熟,不可相近”。哪怕是与诸葛先生谈典对弈,都总爱躲在房间较照不到阳光或灯光那一边,更不要说与外人亲近。尤其自他潜心练暗器,以巧劲发射,成暗器名家后,没有人能不经公子同意靠近他十尺之内。
冷凌弃扑过来时,无情仓促之间还以为他要发出什么攻势,也想了几种应变办法,倒没想到他双臂一张,直接把自己拥进了怀中。虽然都是束发之年的少年,狼窝里面长大的冷凌弃却比自幼体弱的无情高大结实了许多,这一抱,直接把无情的头拥进了那结实的胸膛里。无情什么时候被人这样拥抱过,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面熟耳热,又是忿恨,又是不甘,隐隐还有被无端轻薄的困惑和惊愕。他不知道自己的面容已经乍然潮红,气愤的抬眼,直直地瞪入冷凌弃的眼底,冰晶般的眸子上却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三分愤怒,倒有十分的嗔怪。冷凌弃如鹰隼的黑眸直锁着他,闪烁着锐利的光彩,绝不浪费时间的,他俯下头在无情的嘴唇上啃咬起来,无情有些蒙了,这个人,这个,他是在干什么!
可怜无情公子天资聪颖、敏而好学、惠心巧思、才华横溢、熟读天下之书藏,精通江湖之典故,诸子百家、算筹卜卦、奇门遁甲、兵家实谱,无一不知,无所不晓,世间万事,他均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
他却不明白冷凌弃现在是正在干什么!
无情在极度的惊骇中,只觉得那个野人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了般紧紧抱住,在他脸上疯狂的舔吻着,被他碰到的地方好像火烙般热得生疼,热烘烘地说不出的焦灼难过。
从拥抱到亲吻都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情,一干人等还在惊吓无情竟然会跟别人贴这么近,就看见冷凌弃已经好像饿极的野狼般,在无情的脸上舔吮起来。
铁手心跳慢了半拍,却依本能的出拳;追命隔得稍远,飞腿也已踢到——一个凌空劈下一拳,一个飞踢出一腿——迫得冷凌弃松了手,往后退了三四步,才站不稳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再看无情,却正是怒火中烧、怒不可遏、戟指怒目、横眉竖眼,然则靥若春桃,唇如含丹,眼波如浸墨,舒窈如月出。爱好看美人、常去看美人、美人都阅尽的追命也忍不住心里一声赞:这人还未及长俊,但已见俏。
无情满腔怒火,再不留情,左手一拍轮椅,座椅上的机栝齐齐射出数道寒光,如若飞蝗划过空气;与此同时,右手又亮出一把铁蒺藜,手一扬,打向冷凌弃的周身要穴。
挨了一拳一脚的冷凌弃倒好像舒坦了般的坐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无情——那个人,刚刚满眼满身的都是寂寞和哀凉,现在,倒是好多了。
眼看冷凌弃就要被无情的暗器扎个千疮百孔,危难之中,凭空的飞出来一块棋盘,就听见一阵撞击声,牛毛银针和铁蒺藜都被挡在他的身前,掉落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
无情更气,一推椅扶,弹出数十把柳叶刃,巧劲射出。诸葛小花跳将出来,正好接住那块将要落地的棋盘,再是一挡,柳叶刃齐刷刷的扎在那棋盘上,惹得诸葛神侯十分心疼:“余儿,什么事这么大火气,你看看,舒大人好不容易帮我找来的老黄花梨棋盘,就这样子毁了。”他啧啧的摇着头,显得遗憾极了。
看着诸葛小花有意无意的把冷凌弃挡在身后,无情冷若冰霜的叱道:“世叔,你为什么要收个野人做徒弟?简直是毫无礼数,没有分寸,不知廉耻!”
“呵呵,小凌是狼窝里面长大的嘛,哪懂什么礼数。”诸葛笑容可掬,“所以我才带回来,靠你们当师兄的好生教养。”
无情冷漠道,“一个野人,怎么教都不入流。”
“怎么会啊,小凌很有灵气的啊,”诸葛伸手给冷凌弃拉他起来,“小凌你做什么惹你大师兄生气了?不是给你说了吗?你是我的四徒弟,你看,这个穿白衣的就是你大师兄成崖余,外号无情;那个戴手套的是你二师兄铁游夏,外号铁手;身上挂酒葫芦的是你三师兄崔略商,外号追命。你怎么就记不住呢?”
“我舔了他。”冷凌弃眨着眼睛,云淡风清的说道。
无情闻言火大,冷哼了一声,碍着诸葛在场,不然又会一把暗器扔过去。
“哦,呵呵,这个,余儿,你就不知道了,小凌是狼窝里面长大的,他若表示亲近,就会过去舔舔的啊……”诸葛打着哈哈,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理由。“你看,他一来就觉得你做大师兄的可亲可敬,这真是师兄弟相亲相爱的缘分啊,你们以后一定会相处得很好……”
“我拜你为师,就可以一辈子在他身边吗?”冷凌弃不理会诸葛正我的聒噪,直接用手指着无情问道。
“嗯,这个,如果你不拜我为师,是肯定没办法在他身边的啊。至于是不是一辈子……”诸葛神侯话音未落,冷凌弃就已经跪下“咚咚”嗑了三个响头,“我拜你为师了。”说完,他又爬了起来,分别拜了无情、铁手、追命。
无情转身推动燕窝,“世叔,你要留他,我管不着,不过我的小楼,绝对不准他踏进一步。”走过神捕司那一干看热闹的大小人众,他狠狠地一一瞪过去,直把人瞪得心底发凉,各自散开。
“世叔,我带冷师弟去安排房间。”铁手拱手说道,诸葛满意的点头,还是这个二徒弟最有礼数,从来不失周全。
铁手给冷凌弃引路,收拾了一间干净的厢房,刚去抱来被褥,就看见那新来的师弟在窗边瞅着无情的小楼,他心下了然地笑笑,解释道:“那是大师兄的小楼,你今天……得罪了他,最好还是不要过去,那边机关不撤,你是上不去的。”
“他身体不好,是不是。”冷凌弃看着铁手,虽然疑问,却十分肯定。“我看他一直忍着不咳嗽,忍得背都在抖。”
铁手点头:“大师兄有喘鸣之症,碰上雨天,最是难受。”看着小楼的灯火,刚才被小师弟打了岔的事情又重提上心头……这么晚了,大师兄竟然还不休息啊。
冷凌弃默默地点点头,铁手以为他没话再问,就把被褥放好,准备离开。
“以后只要是下雨天,我一定陪着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少年有力地说道。
铁手失笑,他年岁稍长,多年来行走公门与江湖之间,对于少年人的情愫也有了解。这新来的师弟,怕是把大师兄当成弱质之辈,刚刚见面,就已经想着要“保护”他了。
“慢慢来吧,”铁手想了想,还是说道,“大师兄,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他……很强的。”
“我知道他强,”那边点头如捣蒜,领教过只手千发的暗器本事后,就知道那个人很强,“我只想待在他身边就好了。”绽开一个笑脸,“像月亮一样,我看着就好了。”
铁手有些惊讶的看着他,还在想这个话题要怎么进行下去,追命嘴里喝着桂花酒,吃着雪姨的桂花糕,从窗檐上翻进屋子,经过冷凌弃身边时顺便给了他头上一个爆栗,“狼崽子,很有手段啊,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大师兄害羞呢。”他哈哈大笑。看冷凌弃眼露凶光,就要动手,急忙从怀里掏出厨房里拿来的糕点,“哪,看你也赶了一天路,饿了吧?”
“师弟,你又去偷世叔的桂花酒了……”铁手有些头疼,神捕司只要有追命在就会闹贼,实在是……很不成提统。
“呵呵,有什么关系呢,酒不醉人人自醉,莫让金樽空对月啊。要不要跟我去屋顶喝酒?”追命笑得洒脱,“雨已经停了呢。”
真的,雨已经停了,窗外的夜色中,虽还弥漫着薄薄的雾气,却也依稀可见墨蓝色的天幕。再过一会儿,等到铁手、追命和日后被称为“冷血”的冷凌弃喝到酒意高涨时,一弯朦胧月牙已经划破天际,月光在郁郁的楼宇间行走,莹白的,像冰破处银灿灿的一汪水,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着重叠着,笼罩在一片银色的光晕中。
“……旧雨新知,两难分付,别有一丝烦恼,几度轮回误尘缘,换巢鸾凤教偕老。羡鸳鸯,纵千金难买一笑。”
“天涯芳草无归路,回首花无数,解语自销魂,弱袂萦春,尘缘不相误。”
“纵横吟啸,思恋相萦绕,魔堕凡尘,难遣流年老,人间道,天涯芳草,依旧多情好……”
无情放下笔,侧耳细听着追命且歌且吟的“诗作”,那声音清新而明亮,令闻者也觉得宁静与欢愉。雨一停,胸口也不再觉得气短胸郁,无情听得出屋顶上的气息,想那狼崽子在,不屑于去讥讽追命又在拿别人的诗作当自己的。更了衫,卸了发,罩灭了残灯,枕着那吟诗的声音渐渐睡去。
追命又再喝下一口酒,跳将起来准备继续念,铁手拉住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终于睡着了呢。
追命与铁手相视轻轻一笑,冷凌弃忽然发现,也许想看月亮的,不止是他一个人。

7.2

快乐的事情是什么?痛苦的事情是什么?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其实是有命这种东西的,只不过有的人不敢相信,有的人不屑于去相信罢了。
所以其实快乐和痛苦都是一样的。
追命躺在那里,不时地眨眨眼睛,春雨连绵,洗得他满眼满睫都是水珠,差点都要看不清那灰蒙蒙的天幕。他心里充满着绝望,这绝望深沉到会让他微微的颤抖。
他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他最担心的人。
那个人对他实在不好,从来都把他的真心当成玩笑。那个人会关心铁手,会心疼冷血,就是从来不待见他。
不过,这不重要。
他对我不好,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我要对他好,是我的事情,与他无关。
追命越想越好笑,虽然全身都是伤,却还是躺在那个泥坑里面呵呵地笑出了声。
一边大笑着,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地流出来。
——就算是再信命的人,也有绝对不能够失去的东西。
一柱香,只在一柱香的时间中,就在一柱香之前。
追命找到金银四仆,交待他们完后,想到无情自来三同,便一直忙于查案,实在没什么时间休息,便去配了一壶药酒,偷偷多放了一剂助人安睡的药,想回来哄他好好睡一觉。他脚程快,比任何人都早回来那么一柱香的时间。
只是,他还未踏进别院的小门,就吃了一惊,里面怎么会有那么多杂乱的气息?追命从偏门潜入,留在了暗处,隐蔽在木屏边看内中的动静。
有足足百多名全副甲胄的武士,层层围住那小小的一间院。有五十名以上的武士在周围有利的地势上架起了硬弩,剩下的则持刀剑等贴身武器在弓弩身边防御。那种硬弩让追命胆寒,他对武器的知识并不算少,那种开弦一百六十斤的三箭弩已经是大宋诸军中的至强者,一弦三发,力量足可以在一百步的距离上穿透所有战甲。三棱锥的箭头上闪烁着莹蓝的光,毫无疑问是淬毒的。
无情就在一百五十发毒箭的围绕下。
房屋早已经塌了,打斗中,整个大梁砸落下来,房屋也随之尽毁。好在无情反应之快超出普通人的想象,在那一瞬间他放出暗器击偏了砸落的椽子,以手为支点使轻功逃了出来,只是,他也失了轮椅。
“想不到三同州府竟然敢与神捕府作对,”哪怕一身泥水的坐在雨地里,无情的声音仍然平静,“你准备将我们一网打尽,准备了多久?”
“……神捕府的其他人呢?”为首的武士看着这个白衣少年,他满身是泥的跌坐在雨水中,明明双腿残废,又失了轮椅,却仍寂寞如常的坐在那儿看着强敌,气定神闲,安然无惊。
无情冷漠地说,“你们困住我,就应该万幸了,实在不该再想去找我师弟的麻烦。”
“困住你?”为首的武士看看自己周遭的百名武士,轻蔑的大笑,“你一个残废,就算要杀了你,又有何难?难道你还有翅膀能飞了不成?”
闻言,无情也看了看天,似乎他真的准备用翅膀飞出这弩阵。
“你们要做什么,还是赶快做了。”胸口又在闷闷的发痛,无情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这喘鸣之症,看来真是他一辈子的麻烦。“我懒得跟敌人这么多废话,只要杀了你们就好了吧?”无情低头看着自己修长白皙秀气的手指,寂寞地说,“我淋太久雨的话,喘鸣加重,会被人责备的。”
好像,他比较担心谁的责备,胜过这一百多淬毒的箭弩。
武士相信无情是在硬撑,可是话里清晰的杀气依然让人畏惧。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是不是穆王府的人?”无情坐在地上,抬头冷冷扫视身边的武士。
武士们心神不安地互相看看,无人回答。
无情一笑,伸手道:“这样啊,那请吧……”他又望了望天,这下,为首的武士也忍不住向他看的方向看去——可是无情伸手望天的瞬间,已经打出数十粒火鳞弹。没人知道他的暗器到底是从哪里摸出来的,火鳞弹打在为首的武士身上,炸出了他几十个窟窿,飞散的铁片四下弹开,顿时倒了七八个武士,弩阵也散开了一个小口。
一击既出,无情又是一挥手,双手连番发射,霹雳镖如雨,几乎例不虚发,从开战到现在也不过才一两分钟,死在他手上的武士早已不下二十人。他出手先杀头目,武士一时慌张不及开弓,等他们反应过来射弩之时,追命已经从暗处跃出,一腿先打昏两个,然后借力一蹬,过去一搭手,帮无情从中跳出。弩箭齐射,却射了个空。
不等武士们的强弩重新寻找目标,无情与追命已在电光石火之间,收拾了这百多武士。
一战下来,追命完工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房屋的废墟中搬出来无情的轮椅。
“啊,轮子坏了……”追命头疼的说,看着那不能推动的燕窝。
无情坐在被血染红的泥水中,吃力的把为首武士的尸体翻了个边,然后扯开前襟,仔细查看。
“大师兄,”追命走过去,刚想扶他,他已经以手撑地,跃起坐到瓦当下的一块干地上。
追命笑笑,蹲下也查看了一下刚才无情查过的尸体。
“是三同州府的人,他们胳膊上都有州府的烙印。”追命摇摇头,“不承认是穆王的人,那还有可能是谁派的?莫非……”他看着无情,却发现无情看着天。
从刚才起,无情就一直在注意天空。追命好奇的看天,在春雨的洗涤下,那天是暮蓝色的,带点青。苍茫之中,有点动人心魄的青。比蓝要艳,比绿要媚,青青的,慢慢在头顶上漫延开来。
“不好!”追命忽然想到一事,跃起掠向无情的方向,却在中途脚筋一痛,跌落在地,浑身上下像散了架似的,提不起一点力气。“大师兄!快走!”他喊道,却悲哀的看到无情捂住胸口,低下了头。
“我真的很好奇啊,无情公子是怎么发现我这暮云春树的咧?”有人走进小院,径直跨过地上的追命,走到无情身前半蹲下来,问道。
“蜀中唐门,用毒讲究无色无味。暮云春树虽是毒雾,用材却非毒物,乃是夏荷支茎提出的活物,加上番木鳖、砒石、乌头、雷公腾熏制的。”无情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唐门为了不让人查觉毒雾,还特意加了番白石,以吸取其他异味。但是,春雨并非无味,加上这么多毒箭和血腥,我这院中却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说起来,唐世英,你实在是唐门末流的角色,你家奶奶驱逐你出门,真是一点也不冤枉你。”
“那又如何?”唐世英笑得暖昧,“堂堂成大捕头和追三爷还不是倒在我的暮云春树中?即使你千手不能防,却也没办法驱散我这毒雾。”他牙一咬,表情开始变得忿恨,“只是杀了几个小吏,冷捕头就一直追着我不放,我东躲西藏,如今,也该轮到我让他挂挂心了。”
无情低头,“本来,冷血的人犯我是不想拿的,他狼子野性,最忌别人抢食。可是你实在是不聪明,既然我已经看出了你何时放出的暮云春树,我为什么还会中毒,你也没想过?”
唐世英心一惊,无情却不出手,只是发带一甩,带动十几根银针,把唐世英打翻在地。
“既然我的暗器驱不了毒雾,那我直接找有解药的人不就行了?”无情话带狡黠。说罢,他探身去唐世英怀里摸解药——却不料地上突然一震,无端端凹陷出几十个土坑,接着跃出一群黑衣死士,脚步掠如疾火。这突来的变故令无情、追命无法反应,追命看着雪亮的刀刃架上无情的脖颈,只觉得一阵战栗,由心而生的恐惧漫延了他的全身。
这些人一波接着一波,环环相扣,绝非简单角色!
“久闻神侯府无情公子名动天下,在下不得不费时做了些准备工夫,才与公子相见。”当中走出一人,长身玉立,一双眼光似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身穿上等苏绣的蓝绫长衫,镶明珠的玉饰腰带上挂着双龙绞首盘纹佩。
他先出手在唐世英身上一拍,把无情打在他要穴上的银针都打将出来,再一抱拳,有礼说道,“在下穆王府总管容隐。适才冷捕头去王府拜访,下人不懂事,没有通传。只怕无情公子是有什么要事,所以我特意过府来访。”
无情自嘲地摇摇头,尽量不去看地上的追命,“成崖余不过无名小卒,还要您亲自来一趟,劳烦容总管费心。”
“我倒暗自庆幸,多亏亲自来了这一趟。”容隐死死盯着无情的脸,那目光,像是无情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又像是无情一时勾动了他的情愫,复杂而迷蒙。“无情公子,成涯余,我从来只是闻名,却不知道,原来你长了这样一张脸……”
他语带轻薄,无情却不生气,只疑惑的看着容隐,眼带迷离,薄唇微启,水润桃红,接着,那绯红的小舌不自觉的舔了舔嘴唇。
“说是男生女相,怕是辱没了公子,”容隐不由得走到无情身前,声音变得低沉,“依我之见,即使身为男子,无情公子也是让人极有兴趣的长相,”他伸手捏住无情的下巴,直视着那双眸,“在下听说,双眸越是通澈之人,情事就越是有调教的乐趣呢。”
无情长睫微垂,眸中一抹氤氲月波般散开,隐隐溢出幽怨轻愁的色泽。毕竟有那么多刀架在脖子上,这高傲的人,也不得不低头了吧。
容隐一笑,手上的气力加重,真气从手中直冲过去,无情本就没有怎么修习内功,这一冲撞,直撞得他五脏六肺都生疼,眼中雾气更重的瞪着容隐。
容隐的眼眶有些光影,他的脸更贴近了些,“公子放心,在下并无意与神捕府为敌,你何须这样看着我,未免……”
正在这里,无情的眼中忽然精光暴长,乌光急闪,自他嘴缝急打而出。
他被制之后,一直没说过话,便是要运聚劲力,认准时机,给予这致命的一击。
他那本是最后底牌的绝招“吐艳”,那根救命的小小银针,那么近的距离射出,天下几乎没有人可以躲得过。
几乎没有人,只是几乎。
容隐嘴衔着那根银针,慢条斯理的拿下来,仔细看看,一笑,“看来,你的暗器是真的用完了。”他手捏银针,对准无情的耳门穴慢慢刺入,“我只是要请公子过府一叙,并无歹意啊……”
“你……不要伤我师弟……”无情无力的抓住容隐的衣襟,意识涣散间,仍狠狠地说道。
容隐挥手撤了刀剑,将已经昏厥过去的无情打横抱起。
追命屏住了呼吸,四肢放松,闭目敛舌,心里再痛得四分五裂,也只得在心底暂且压下。一定要让铁手他们知道对手是谁,一定要留下消息,一定要想办法跟上他们,一定要想办法救出他……千万个想法在脑子里面乱跳着,心中越是激荡,追命越告诫自己要平静。
“追捕头,我穆王府放出泼墨桃花图,引江湖群雄相争,绝不是冲着神捕府来的。”容隐抱着无情走到院门口,站住,一字一句清楚的说道,“我来,本只想与各位好好沟通,一见之下,却觉无情公子惊若天人,我家王爷素爱少年,应该会对公子怜惜得紧。”容隐目光扫过追命按捺不住开始急剧起伏的胸膛,笑道,“若我发现神捕府的人去我府拜访,会对无情公子做出什么事情来,实在是不好说。”
追命猛的睁开眼睛,就要破口大骂,容隐却大笑几声,那笑声中发出无比浑厚的内力,直震得追命一口气没提上来,头昏脑胀。
“唐门的,留下解药,我们走。”容隐走出了别院。
唐世英呵呵一笑,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故意扔到房屋的废墟中:“神捕大人,你多多保重啊。”
追命仿佛被一道闪电击穿,痛意从心里涌了上来,他战栗着望着天空的雨幕,心如刀绞。

8.

密密的雨线,在青翠绿竹的映衬下,清晰可见。
铁手面色苍白地坐在湿漉漉的地上,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铁手从来不用武器,因为他的手,就是武器。如赤壁铜墙,如十里惊雷,可于万军中取敌首如囊中取物,威力之大,旷世罕见。
可现下铁手看着自己的手,只觉得悔恨无比。
人最大的痛苦,往往不是来自别人,而是来自自己。
再强大的力量,如果连想要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那要来有什么用?
当看到追命无力的躺在血地里,无情的轮椅被打烂,人也不见踪影时,铁手握紧了拳头,只握得手掌欲裂,也丝毫不觉得疼痛。
他仍然可以冷静的打昏快发狂的冷血,交待金银四童分头去打探消息,临时换了另一处别院,给追命请来大夫,甚至给世叔飞鸽传书,怕写得太严重让世叔担心,他斟酌着写了一遍又是一遍。
只是,他的心却好像没有再跳动似的。
虽然可以井然有序的安排人手,可以理所当然的去谋策布局。他的心却是麻木的。麻木到他根本不愿意去想无情现在怎样,会遇到什么,只要一想,心痛得几乎就要窒息,就再也没办法冷静的来主持这局面。
一路赶来千仞谷的路上,他顾不上吃和睡,只是上马,换马,再上马……全靠着体内那一股子扎实的一以贯之的神力支撑着,让他在两天之内,跨越整个三同,来到千仞谷。
可那作谜画的唤墨生,却只是冷眼看了一眼铁手的平乱玦,便唤了声“送客”,便走进那竹林中的小屋,再也不肯与铁手一谈。
雨越下越大,地面汇聚的水流,已足可没过脚踝。铁手泡在这水中,心都湿透。终于有小童过来,递给铁手一把伞,道:“我家先生只收人金帛,替人作画,却是不会透露金主的秘密的,你何必如此执着,快起来,回去吧!”
铁手不去理那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只求先生可怜我的处境,为我指点迷津。若先生不答应帮忙的话,我是不会离开的。”
“即使你是御前神捕,到底身在公门。江湖上的事情,还是不要涉身其中的比较好。”小屋中有人缓缓说道,正是那唤墨生的声音,“那图的主人,并非想伤人,只是想寻人,与你六扇门无关。”
铁手激动的抬头,“虽然他不想伤人,却掳走我师兄成涯余,如今生死未卜……”
“他既然敢劫走你的师兄,就不会怕你们神捕府,你难道还想去插手他的事情?”
“我只担心我的师兄!”铁手大声说道。“我不管那穆王如何只手遮天,他带走了我的师兄,我就一定要救他出来!”
“穆王无意伤人,你师兄不会有事的。”
铁手摇头,“我师兄那个人,从来不肯示弱。被人打败就是他的奇耻大辱,绝对不会乖乖就范。他天生傲骨,敏感自负,再亲近的人接近他都要小心翼翼,况且落入敌手,是宁愿玉碎的。先生说穆王无意伤人,我却不放心,我一定要亲眼看到师兄没事,要他回到神捕府才行。”
“你虽这样想,我却也帮不了你。画虽然是我画的,我却不知道穆王想要找的人是哪个。”
“我师兄曾经在先生的图中解出一句话,”铁手想起那夜灯光下工笔著画的无情,痛苦的合了合眼,再睁开,“[鞋诏改朝,华山归田]。敢问先生,画中藏的,是否就是这八字?”
“不错。”
“敢问先生,穆王请先生作谜画,还有说别的没有?”铁手紧紧盯着那紧闭门窗的小屋。
良久,里面的人终于开口,“穆王府的容总管来交办时说,若有人来追问,实在推脱不了时,就对来人说:可去问问当今圣上,是否还记得当年席间的金镂桃花。”
“金镂桃花?”铁手一愣,“那是什么?”
里面的人不再出声,小童把伞放在铁手身边,“铁捕头请回吧,我家先生已经知无不言了。”
铁手低头想过,迅速做了决定,无论这算不算线索,唤墨生一向拿人钱财,帮人作画,口风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紧。现下除了那八字判词外,好歹又多了一个“金镂桃花”,若还要去问当今圣上,怕是只能跟世叔商量后再作计较。
他抬头看了看时辰,虽已见晨曦,但现在赶路的话,应该可在日中时赶到临近的驿站。
瓦舍的早市比一般城镇的早市都要来得早,月亮还未完全消失,天幕尚未破晓,就有人开门洒水,然后慢慢的,吆喝声,争吵声,叫卖声,四下响起,此起彼伏。
冷血站在门后,警觉地从门缝向外看了看,看着一个拾垃圾的老头慢慢走过去,便回身朝追命点点头。
追命又是一脚踩下去,“继续说啊,你与裴战狂接头后东西送往何处!”
“啊啊,追三爷,我确实是只负责传递消息而已啊……”这间小铺的店东哭丧着脸哀求到,脸上早已经被追命踩成黑泥面,他怎么知道一早还未开张便遇煞神,早知道,上次那个算命先生给他判字的时候就求一转运签了。
追命斜睨过去,“那上次你给那算命的怎么说的?……因为犯下重案,所以不得不帮助官老爷私通人犯,还总担心会被人揭发,所以请先生判个字,断个吉凶。”他惟妙惟肖的学着铺主的口吻,听得那铺主一怔:“你……你……你怎么会知道!”那天判字的时候明明是看过的,小铺内只有判字老头一个人啊!
“你什么你,你家追命爷爷智能天纵,心思缜密,你那一点事情瞒得过我?”追命开始不耐烦,蹲下来又是一巴掌,“你怕你那个官老爷,就不怕神捕府拿你回刑部?”他一声冷笑,拿出平乱玦挥了挥,再收入怀中,“圣上亲赐令牌册封的御前神捕,你信不信我可以不审而治你罪!”
“追三爷饶命!”铺主连连求饶,“我真的不知道什么。给裴战狂的密令都是交在蜡丸里面给他的,我也没拆开看过啊!”
“那是谁把蜡丸交给你的呢?”追命呵呵笑着,腿又慢慢抬起,好像是在蓄力,“你知道,我别的不如人家,好歹这双腿上的功夫还是可以的……”
“……是殿前司!”看着追命就要狠命踩下,铺主心下一横,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
“哐当”一声,追命惊讶的回头,却只见铺门大开,冷血的背影一晃就不见了人。追命忙松了脚,全力追赶,终于抢了一步拦在冷血的前面:“你上哪儿?”
“找王要。”冷血简短的说道。
“现在还不行。”追命抓住冷血的手臂,“根本不知道殿前司所为何事,谁人指使,谁家势力,你这样冒失跑去只会打草惊蛇。”
“我直接过去,他没有防备,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来。”冷血不依不饶的跳上屋顶,欲甩开追命。
“殿前司直属皇城,品阶高过六扇门,你以为你是谁,你问他就答你啊?”追命没好气的说,脚下不停,仍然挡在冷血的前面。
太阳已经出来了,虽然是清晨,但阳光还是透过层层叠叠的楼屋洒下了一束束的光点,地面上刚泼过水的地面灰尘飞舞,冷血与追命在屋顶上僵立着,眼里同样地布满血丝。
“三天了。”冷血忽然说。“我听你们的话,都等了三天了。”
追命被他悲哀的语气说得心一格噔,他别开头,“等铁手和世叔……”
“三天了。”冷血重复了一次,他站在高处,远眺着三同城中最高最大,在阳光下格外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我看得到穆王府,却不敢进去!你知道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样的!”
阳光灿烂,追命扬起了头,隐约有一层清光在他的眼睛里荡漾。于是他很快低头,摘下腰间酒葫芦,猛灌几口,“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样的——毕竟是我在他身边的时候,他才被人掳走的。”那几口酒似乎呛到了肺里,因为追命开始弯下腰去大声的咳嗽了起来,他边咳边笑,竟然还呛出了眼泪,“呵呵,何须恋世常忧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
冷血眉头一皱,脸色微变,一掌打在追命的背上,将内力传了过去,“三师兄,你余毒未清,内伤再发,会很要命。”
他说话向来直接,虽然这话说得他心里一时酸痛,却也不想换个委婉的句子。
“咳……咳咳,”追命笑着咳了几声,抚着胸口笑道,“我向来就是个带内伤的,早死晚死也差不多。你和铁手不责备我,我却知道,废人一般拖累他的是我。如果不是投鼠忌器,他宁死也不会让人带走的。”
到头来,仍然是你为我忍辱负重。
到头来,仍然是你拼了命求人留我周全。
到头来,仍然是你保护了我。
冷血不语,见追命不再气喘,收了手,抱剑看着远处的穆王府,不知道那边,是否也有月光清影,破晓晨昏。
清晨,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慢慢的,东方的天好像染了红,一点点的渲染,一点点的铺层,直至金光十射,一轮红日跃将出来。
这样静静的看霞光万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怀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呼吸也由绵转缓,跟着,整个身子蜷了蜷,更紧的靠近他的胸膛。一触之下,眼皮微动,然后眼睛蓦的眨开,睡眼转而变得通澈,跟着,那原本缩在他胸前取暖的手迅速抬起,手指刚动了一下,又怔住——
“呵,无情公子,睡得可好?”容隐笑得坦然,“似乎在下的怀抱让公子睡得很满意?”不理会那人的一脸怒意,伸手为他轻捻领口,“若不为公子沐浴更衣,容隐如何敢与千手不能防的无情公子同床共枕?”
无情厌恶的扭过脸,虽然全身疲软无力,也还是尽力的挪开了一些。
容隐单手支头,幽幽地叹气,“区区的手臂让公子枕得都麻木了,更不要说使出混身解数与公子一夜温存,百般疼爱,现在竟然连个谢字都没有,当真是无情得很啊。”
无情直气得脸色发白,手指发僵,“你最好不要让我有机会脱身,”他生硬的说,“我定会将你加诸在我身上的,十倍奉还。”
容隐翻身起床,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我给你的,你若能十倍奉还,那也是容某三生修来的福份。”他下床拉开房门,早有下人准备了汤药用小炉暖在门口。
“这个,是那个唐门的人配的上等春药,公子性冷情轻,让你没反应的去服侍我家王爷,也是我这做下人的不用心。”容隐一边吹凉着那汤药,一边伸手揽住无情的身体,把他扶将起来,把药碗送到他唇边。
无情冷若冰霜的看着容隐,“你穆王府真有这么大本领,敢禁锢皇上册封的御前神捕?若诸葛神侯禀明圣上,找你要人,你又准备怎样?”
“无情公子身有隐疾,被请到府中后不久即病发身亡。”容隐说得轻松,见无情咬唇不喝,直咬得那薄唇隐隐见血色,“啊,说起来,神捕府的一干捕快,如今都还在三同哪……公子那个叫铁手的师弟,前日已经赶路去了千仞谷,路上出个什么闪失也是正常的事情。追捕头余毒未清,三同的名医又纷纷不敢医治我穆王府的手下打伤的人,你知道,在三同,与其怕天子,不如惧穆王罗。噢,还有个冷血吧?他上次来我王府,恰好我不在,未能与之相见。这几天他一直在找办法混进王府……”
无情眼中含冰,伸手夺过那药碗,一仰头,不换气的一口气喝了下去,喝得太急,忍不住重重的咳了几声。
容隐低低笑出了声,接过空碗,把无情慢慢放倒在床上,顺手点了他的睡穴。默默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看到药效上来,无情开始微微喘息,苍白的脸颊慢慢染上潮红,便扯过被子将他裹好抱起,走了出去。


9.

铁手抬头,青绿色的旗帜随着山上的风卷动,如一卷墨染的波涛。
苍白的天空下,佩戴着穆王府令牌的黑甲骑士组成个百来人的方阵,缓缓地在铁手面前一字排开。随着绿色的令旗挥动,两军如同一只巨大的鹤形把双翼收拢起来,有序的军阵慢慢结成一条长带,把铁手围在了中央。
铁手勒住僵绳,在阵地中央抱拳:“在下何德何能,竟敢劳烦穆王府的家将出动。”
“你是铁游夏?”当中行出一骑,喝问道。
“正是!”铁手点头。
“何以为证?”
看铁手拿出平乱玦,骑兵略一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扔给铁手。
铁手心一颤,握紧上面刻着“成”字的平乱玦。
骑兵又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念到:“铁捕头,穆王府并无意加害,还请过府一趟,以叙旧情。”
“叙旧可以,”铁手微微笑着,将无情的平乱玦收入怀中,“但不知道要怎么去穆王府?此地离郡城尚有一天路程,”他看看四周黑甲闪耀的骑士,“难不成,各位准备用军仗送我去?我小小一个捕快,怎么担当得起。”
“行府只在三里之外。在下在此迎接铁捕头,已等候多时。”
“也是,穆王府家资逾万,多几处别院也不在话下。”铁手笑容可掬,“去拜访一下也好,领略一下富可敌国的穆王行府……”他猛的发拳,虽是发拳,却是手掌朝天,嗖的放出一支响箭,带起一串白烟,直刺入天空。
却有骑士早拿着搭好箭的弯弓在等候,还不等那响箭爆响,羽箭已至,扑的射落了神捕府用来联络与报知消息的特制令箭。
黑甲骑士把手里那张小便条翻过去,继续照着念,“若铁捕头还想邀请另两位师弟也来我府上做客,尽管再放出响箭就是。”
铁手只好又一次苦笑了,“烦请带路。”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无情静静看着庭院,忽觉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气压住了周围的风。
他习惯性的手指轻弹,又握紧成拳,微微发颤。
“公子跟我都同床共枕过了,竟然还是这般防范,真正让容某伤心啊。”容隐把白翎披风覆上他的肩膀,“枉我处处替公子着想。”
无情不语,院落中的汉白长廊在雨中泛着清冷的光泽,有侍女稳步走下,罗纱衣裙拂过地面有优雅柔缓的轻声。
容隐接过侍女送来的药汤,递与无情唇边,“想来这些时日,公子喝这药也喝惯了吧。”
无情冷笑,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容总管端得好细心。每日只是精心照料成某,却不让我见你家王爷一面。”无情掩口轻咳几声。“倒让人越来越期待与王爷相会了。”
“呵呵,我家王爷不急,公子却急不可耐了?”容隐失笑,“还是说,今日我为你请来铁游夏,倒是帮了公子的倒忙?”
无情盯着容隐的眼睛,低低地笑起来,“你真的抓来铁手?穆王府真有这胆识只手遮天?或者,你容总管真有把握能遮蔽穆王的眼睛,独掌大权?”他话语微顿,眸中精光一闪,“容总管抓来无情,王爷恐怕不知情吧。”
“哦?”容隐眉头微挑。“公子猜到了多少?”虽是问句,他却一点也不担心的看着无情,似乎完全不惧怕无情在这儿看到多少,又想到多少。
“猜出了一些,但也不多。”汤药起效后所致的全身燥热又如期而至,无情的脸上不自然的泛起潮红,“例如,你昨天问我最想见的师弟是哪个,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找来铁手吧。”
容隐看看药性发作的时间差不多,伸手用披风把无情的身体裹紧,“公子开始与容某心心相印,受宠若惊啊。”他俯身伸手把无情抱入怀中,即使无情的目光变得严厉,也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公子说容某遮蔽穆王的眼睛,其实,就算容某站在他面前,王爷也视若无睹啊。”
无情忍不住全身焦燥,身体微微地颤动,呼吸也变得不安、急促起来。
见他已经神智昏眩,容隐叹气,“每天都来这么一次,我可真撑不住。”他抱着无情,穿过中厅,绕过一道道屏风,走到后院一道刻着繁绕花纹的大门前。
“容总管。”有家臣递上书笺,“神侯府拜贴。”
“哦,偷溜不进来,准备从前门进了么?”容隐含笑挥手,“照例支领些红景天,今天须得煎熬两次,留渣后送过来,在门口留个鱼眼沸的文火,再煎一时辰。”
家臣领命后离去,容隐拿起腰上挂的龙纹佩,轻轻按在门上的凹处一旋,打开了那门。
走进去,里面竟是一个冰窖,大块的方冰层层累叠着,一直堆积到屋顶。
当中正坐一人,竟是铁手。双腿盘坐,头顶上热气寥寥。春衫单薄,铁手正用体内的内力在抵抗着冰窖的寒意。
见容隐怀抱着无情走入,铁手一惊,怒形于色,“你这混蛋,对我师兄做了什么!”
“软玉温香在怀,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容隐说得不容置疑,“我总不能只看不动吧。”
铁手脸色大变,全身震颤了起来,一掌举起,就欲拍出,容隐却大笑,“少年人太过血气方刚,总是不好的。”
他一展臂,竟将怀里的无情扔过去。铁手吓了一跳,双手齐齐来接。手掌本已暗自运劲,又活生生收回去,直震得他自己心口发疼。这一疼之下,铁手暗叫不好,若容隐趁此时发难,他非但不能自保,恐怕还会连累无情。
谁知一接之下,却是无风无浪、平平稳稳的把无情抱入怀中。
铁手看向怀中的人,只见他苍白的脸颊上染着一抹潮红,直没入眉梢。
“师兄……”铁手连忙抱着人坐下,想扯开那披风查看有无外伤,却窘迫地发现无情竟然只穿着单层丝衣,一扯之下,已经可以看见修长的脖颈和形状美好的精致锁骨。
铁手叫苦不迭,只觉得喉咙发干,脑门发烫,手欲拉拢披风,又停下愣住。无情忽的扭动了一下身体,脸侧过去紧贴在铁手的胸膛上。
一股子无名热浪朝脑门扑过来,震得铁手脑子一麻,好像又似在梦游般俯身朝那人微微开启的唇上吻去——容隐不客气的大笑出声,倒让铁手心底一凉,情欲顿时减了一半。
“我就说少年人太过血气方刚,总是不好的。”容隐一边笑着一边走近,“你双手分护住他的膏肓穴和曲泉穴,将内力送进去后自膏肓穴入,按气海、水分、天宗、井肩、百会的顺序游走一次,再自曲泉出。如此循环往返,做满一个时辰。”
铁手狐疑的看着他,虽这几处穴位不像是有什么陷阱,但这个人的说话实在是无法让人深信。
“再不照做,他就要被他自己烧死了哦。”容隐俯下身轻轻说,仔细拉拢披风后扬长而去。
看着冰窖的大门打开又合上,铁手怔了怔,无情却又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
铁手无语的望天,只见屋子里仍聚满冰块散发出的霜白冷气,却完全不再觉得身上发冷。
怀抱心爱之人倒不一定都是什么幸福事情!
铁手心里暗叹着。
双手却依容隐的吩咐放在无情身上的穴位上,默默的运起功来。
流淌的疾云汇聚起来在天空上翻滚,营门口戟上所束的白绦飘扬在冷血的头顶。白绦起伏间,冷血一动不动地看着不远处营帐中的影子。
铁手本该在两天前便回到三同,却在进入三同州郡前失了行踪。
本该被三同府衙押回刑部受审的裴战狂却于途中暴毙。
追命、冷血二人合计,三同天高皇帝远,绝对不是会听从神捕府号令的地方。于是叮嘱金银四童暂时留在客栈戒备,追命再去一次穆王府探探消息,而冷血便来到三同城外上次交接泼墨桃花图的地方,按迹所寻,找到了不过二里之外的这所军营,仿佛一夜建成般简陋,却十分坚牢稳固。
冷血已经蹲守半天,基本摸清换岗撤哨的规律。努力的驱散疲惫,勉强在下一个轮岗时,闪身潜了进去。自无情失踪起,他已经消耗了太多力气,然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动了。自从泼墨桃花图现身江湖以来,神捕府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看不见的对手所掌握着。或许,从江湖怪盗连续作案、裴战狂的杀人案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局。只是,完全不知道这局指向何方,所图谋的又是什么。
对独自在狼群中生活过上十年的冷血而言,每当无法抗拒的危机意识重新包围他时,猎人的本能就会重新掌控他,原始的警觉系统开始运作。拒绝任何足以分心的念头,冷血直觉的看向军营中一座绿顶的帐篷,那帐篷有比别的营帐磨损得更厉害的帐脚和仍在轻微晃动的珠帘。
拉上蒙面巾,包好头巾,冷血几闪来到绿顶帐篷侧面,袖刀轻轻一划,已经划出一条小口,可容他窥视内里。
却见两个将士打扮的人正拿着一纸书笺说着话,其中一人,正是冷血那天见过的殿前司将军王要。声音虽不大,却逃不过冷血的耳朵。
“想不到这桃花图还真惊动了朝廷。”王要轻扬着手中的纸,“为着一幅江湖传闻中的画作,御前神捕无情、铁手下落不明,追命、冷血似无头苍蝇,就连开封也似乎有了动静,昨日翰林学士中就有人想参诸葛神侯办事不力,被金吾卫上将军等一干人压了下来。”
冷血心头一凉,他早与追命商议过,为什么连日飞鸽传书汇案情,一向最紧张无情的世叔却不见动静,看来这案子拖得过久,果真惊动了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他方势力。
另一人闻言却不说话,只若有所思。
“当今圣上刚刚亲政,胸怀大志,精励图治,想要有所作为,诸葛先生便想更进一步辅佐皇上,选贤任能,窜逐奸佞。可这图偏偏在此时,由穆王爷统领下的三同流于世间,还流出八字箴言,只怕是……”冷血正待仔细听下去,一股侵人骨髓的寒气席卷而来,冷血本能的抽出拙剑伸手一撩,向左一搠,将身前的帐篷割个大窟窿,顺势倒地滚将进去,正好躲过身后刺过来的一箭。
他本无路可退,就势干脆冲进帐内,虽然是一躲一滚极其狼狈,却也冲到王要身前不过五尺之地,别人暗算不逞,冷血就有信心全身而退。
冲天而起,冷血手中拙剑忽的变了杀招,来势汹涌的直劈王要的面门。眼见拙剑破空刺来,呼啸生风,声势骇人,王要只得将身向后一仰,剑尖登时便在他颈前掠过,冷血空出左手,重重抓在王要的衣襟,用力向前一带,那王要果然站不住的大叫一声,向前扑倒在地。
一脚踩住王要,冷血正待回身出招,却不防一股罡气从背面击来,浑厚苍劲,力道之大,让冷血退无可退,硬着头皮正要接,门帘一掀,有人身形如鬼魅一蹿,伸手扣住了冷血背上的要穴。


10.

正午,开封城中原镖局的大堂内,张灯结彩,正是热闹时。席间之人,皆为武林人士装扮,个个虎背熊腰,双目炯炯有神,佩剑悬刀,看他们的气度举止,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身份,绝非泛泛之辈。
今天本是中原镖局总镖头席转石的六十大寿,席转石是江湖白道人士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一贯得到武林正道的敬重。他的寿宴,当然得到各路人士的到贺。不但有头有面的各派掌门、主事来了不少,就连代表朝廷的六扇门,诸葛小花也嘱咐手下弟子无情、铁手送来礼品与拜贴。
是时,铁手已经从边城的小捕快,投入诸葛神侯门下近三年,在江湖上有着“沉着练达”的风评。他为六扇门办过的案子,无论是山西程家上下二十一条人命的毒杀案,还是陕北让官府大丢颜面的内府失窃案,都让人津津乐道,夸一声“仁义”,赞一声“宽厚”。江湖人都私下传闻,这六扇门神捕的衣钵,诸葛先生多半是要传给铁游夏的;六扇门的朝堂之位,也多半是归铁二爷所有的。
至于铁二爷为什么是铁二爷,他为什么还会有个大师兄,众人只传笑那为首座的少年双腿残废,身世凄苦,自幼便被诸葛先生所收养,实际上,年龄倒还比铁手小了七岁。便或是一声叹,或是一声笑,只因入门先后的关系,恐怕那六扇门首徒之名,名并不符实,倒像是窃来的。
在这偌大的厅堂上,正是兴高采烈,喝酒猜拳之际。不断有人来向铁手招呼、敬酒、寒暄着六扇门中的琐事,铁手也始终好脾气的笑着,礼数周全。
无情就坐在铁手的身侧,一袭白衣,手指慢慢拨弄着空着的酒盏,无意去理会铁手那的热闹,带着一股子清冷的,高傲的,冰雪般孤高的气质,好像与他身边的气氛不在同一个世界中。
江湖人士本就不拘小格,又敬他是六扇门诸葛神侯的首徒,倒也怕冷落了他。
“大捕头,来来,我敬你一杯,江湖公义至今未失,还仗大捕头与六扇门弟兄的诸多辛劳!”
有人端着酒杯上前,说的是客气话,整的是热情脸,就要去拉无情的衣袖。
铁手吓了一跳,赶快拦住,抢也似的夺过那酒杯,一口饮尽:“我师兄不胜酒力,还是小弟代饮吧。”铁手笑得温和,来人也只好笑笑,陪饮一杯。
铁手看着无情原本绷起的手指慢慢放松,才松了一口气——他大师兄最烦别人乱碰他——正待重新招呼席间宾客,却不经意看到那人眼角微微一抬,眉眼间尽是不屑。
完了,铁手心想,我又说错了话。
三年来,大才盘盘、宽以待人、德才兼备、卓尔不群、明德惟馨、高山景行的铁二爷,总是在他这个师兄面前说错话。
三年前初遇时,他对师兄行礼道,“我已拜诸葛先生为师,从此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诸葛先生踢了一脚屁股,接着是诸葛小花一迭声的对着那垂下长睫的少年否认道:“没有、没有、没有!余儿,我绝对没有收任何徒弟!——我只是有闲时、稍稍的、浅陋的指点一下这小捕快而已、而已。”
然后,只是在神捕府饭桌上的闲聊中,铁手顺口说了一句:“只是师兄小小年纪,便不良于行,真是让人怜惜得很。”
结果雪姨一记平底锅轻敲在他头上,同席的师兄却冷笑道:“有手有脚,未必比别人强。”接下来,神捕府接到的大小案卷都转到铁手处,两天不到,铁手就郁闷的要崩溃,花大把银子央雪姨做了五福临门的素菜全席,才求得师兄重新把案卷抱回了小楼。
之后的一个雨季,看他喘鸣发作难受不已,铁手说:“师兄身体不好,就不要出外奔波,你的案子就交给我吧。”
结果是一把贴面划过的飞刀,划断铁手一束额发不说,他师兄千里追凶抓拿要犯,还顺道扫荡了一次沿路各省的黑帮匪道,每天各府衙通宵加班审案,各地牢营人满为患。那段时间,神捕府出入交接案子的人看铁手,都像是在看仇敌般目带绿光。
所以,铁手倒是习惯了。
习惯在他师兄面前说错话,习惯被他师兄扔眼刀,射暗器,习惯回头再好说歹说的去央求师兄原谅他的“思维迟钝、脑子愚蠢、行为乖张、不知好歹……”
久而久之,他就算不假思索的再说错话,也会马上回想,然后补救。
这会儿,铁手立刻就猜到,那句“不胜酒力”又触了某人的霉头,潜台词就是“你以为我没有内力,就不胜酒力?”
于是,铁手马上就端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放到师兄手边,正待说话——无情却忽然眼睑猛抬,眼睛一亮,仿佛厅堂之上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在那双黑眸之中一样,接着他双手一拍桌面,腾空而起,朝着厅堂正中的横梁上射出一把寒芒。
铁手一怔,顾不上细想,飞身跟上,双拳冲着寒芒闪烁之处发力挥出。
不管那里是什么,师兄是绝不会判断错的。
有黑衣人“啊”的一声,从横梁上腾跃而起,虽然避开了一些暗器,却不敢招架铁手的一双铁拳,一侧身,泥鳅般绕着横梁翻了个边,跃向另一侧的立柱。
一击不中,无情已经抓住身形一闪抓住墙边一个座灯,借力一撑,挡在黑衣人面前,又是一把梅花镖。
黑衣人急剧的后退,铁手的双拳又至,只见黑衣人顺势一斜身体犹如柳绦一样闪在一旁,右手变掌陡然间发力,一掌击向铁手。
无情身体呈下坠之势,却向铁手射出一支袖箭,铁手侧身抓住袖箭,正好躲过黑衣人的一掌。
“活捉他,他下了毒。”无情已经坐回轮椅中,一边喝道一边按下机括,射出一排柳叶刃。
铁手闻言心头大震,这满满一厅堂的武林好手,竟然被这人偷袭,后果不敢多想,铁手暗地运上一以贯之神功,一掌拍向黑衣人右肩。黑衣人还要退,却被无情的柳叶刃划破左肋,一痛一缩,铁手掌力又至,危难之中,那人回身,一掌击出,与铁手对了一掌。
铁手的一以贯之神功乃诸葛先生亲授,已经修习整整三年。他为人忠厚,三年来不分晴暑,从不间断的扎实练功,已经小有所成。
最近一次得诸葛神侯指导后,诸葛满意的称赞:“你这孩子沉得住气,可隐忍,可沉潜,这一以贯之的内功,你练得实在是不错。”他如此不保留的称赞,让铁手心中十分欢喜。
“只不过,你现在也到了突不破、冲不过的关卡之处了,”诸葛先生又慈爱的看着他,“小夏,要忍耐、要等待,要苦候大势,势至而冲缺,机至才可破关。到那时,你的内力,才会登上一个新的台阶。”
虽然没有听得很明白,但铁手还是恭敬的拱手道:“是,世叔。”
“呵呵,不急不急,”诸葛先生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这关可能数年才至,可能明天就到,还是一个缘字、看你的武缘啊。”
所以,铁手虽然有所小成,在江湖上得到一个“铁手”的外号,却仍然在苦思他的关是什么,他要如何才能突破瓶颈,在武学上有所进益。
江湖之中,可作他对手之人已经稀少,一以贯之神功护体,哪怕连对数敌,他也不怕吃亏。
可是刚才一掌相对,只震得铁手心头欲炸,一股子血气扑涌而来,在他五脏六肺沸腾,他捂着胸口强自落地,停在无情的燕窝前面,竟然站不稳的向后退了两步,一脚踉跄的踩到无情的脚上。
无情伸手扶住他,迅速点了他心脉边几处穴道,助他咽回那口血气。然后按着铁手的肩膀让他坐下,又从袖中拿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你中了毒,内力提不上来,并非他的掌力比你强。你先借着世叔的伤药调整气息,不要留下内伤。”无情冷冷的说道,声音不大,却让铁手心下坦然,依言开始调息理气。
听闻中毒,在座的群豪连忙调整内息,发现全身软绵,内力涣散。
有些仓皇起身,有些拔刀动枪,有些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人声沸腾,十分惶乱。
忽然一宏厚而温文的苍老语音,压住了全大厅的吵杂之声,这声音缓慢而有力,使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听他说话:“各位,今日是我席老头子的六十生辰。我本早已不管武林之事,今日来宾,均是给我一份薄面的故交。来者何人,可否通报姓名原委,我自与阁下料理,还请不要惊我堂中宾客!”
各人随声望去,只见席转石仍安然坐在厅正中大师椅上,扬声说话,目露精光,却是对着宴中突然出现的人。
黑衣人扯下蒙面巾,铁青着一张脸说道:“席老贼,你昔日护镖,我山寨的弟兄只是想借几个银子花花,你竟然带着人杀光我山寨兄弟一百多人!可恨我当年技不如人,无法找你一血深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踏遍大江南北,拜师求艺,幸有小成。又得老天开眼,一月前,我终于在嵩山上找到失落多年的无相药谱,配置了这无色无味的魂失散,特地的来找你晦气!”
席转石一声叹息,“老夫当年杀孽太重,你要寻仇,尽可找我就是,我与你划下道来,公平交手,你又何须连我这些宾客也毒害。”
“哼,你的朋友与你一丘之貉,我能杀自然就会多杀一个是一个!”黑衣人厉声说道,目光冷冷扫过厅堂,被他看到的人中有人提刀欲上,却内息浑乱,走不了两步便颓然倒地。
“哼,这无相药谱果然不假,你们内力用不上,自然是动不了手的!哈哈!”黑衣人仰天一笑,“老天有眼,今日我可血溅中原镖局,为我被枉杀的兄弟们报仇血恨。”他目中血红,恶狠狠的说道。
这几句话,凶狠中带着杀气,像刀风掠过大厅,四周都静了下来。
却有人清冽而笑,笑得就像在冬天的晨光中化软的细雪,还是那样的清,那样的冷,却构成了那似水柔情,偏是比水更寒比水更艳,仿佛有人刚对他说了情话,而不是杀语。
“你用毒药偷袭,还说什么公义?老天开眼?”无情笑说,目光流露出一种极度的自傲与自信。
黑衣人向着声音来处扫了一眼,又是冷笑,“你是什么人,一个残废的小子,却能做什么?”他自信刚才中他暗器是因为铁手的一双铁拳威慑,倒不是这瘸子有什么本事。凭他多年所学,对付一个残废总是绰绰有余的。
“我能做什么,”无情叹气,半合眼帘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自己的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指尖还尖尖的,小小的,就像是书生常握笔的手一样,“你跟我动手试试不就知道?”
黑衣人怔怔的看着这白衣少年摆弄着手指,少年生的面颊雪白,眉清目秀,一身素衣,毫无浮华,仿佛天生生就一身琉璃骨。
“还是说,”无情眨了眨眼,一双黑眸似被星光点缀,“你怕了我?”
“我怕你?”黑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我怕你这残废作甚?”
“可是,我是这个人的师兄啊。”无情一指还坐在地上调息的铁手,“你怕他,却不怕我?”
黑衣人道,“诸葛神侯看你是个残废,好心收养你教些暗器机关之法,你倒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了?”
“那你敢不敢与我动手?”无情说道。此言一出,席转石吼了一声“不可”,铁手也抬眼紧张的看向无情,宴中群豪,个个都为这残废少年捏了把冷汗。
“有什么不可的。”黑衣人却不理会旁人,狠狠的看着无情,一个瘸子,竟然言语中带有不屑的来激怒他,难道他看不出他这十多年来今非昔比,已经是身负上重武功的高手了吗?“你要跟我动手,我跟你动手就是,拿你这残废开杀,也没什么不好。”
无情蹙蹙眉,转念说道,“不好,你这毒药对我的内力没影响,可是我手指上却没什么力气,我还是不跟你动手了。”他的手指确实是软绵绵的,搭在轮椅的椅扶之上。
黑衣人轻蔑的看着他,“那是自然,魂失散本就是对内力充沛之人就扼其气息,对你这种身体衽弱之人就伤你经肺的奇药。”
铁手忍不住喝道,“你这般无耻,还敢说什么武林公义。与人结怨,却祸及池鱼,还要对一个年龄最小的弱小先下手——”话没讲完,他脑子一回路,完了,又说错了话。
无情果然一记眼刀,铁手低头疗伤,当没看到。
“哼,说我凌辱弱小?六扇门的大捕头,我们现在就动手,我先让你五招!”黑衣人一声冷哼,正摆了个守势,无情却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弯腰捂着胸口颤个不停,一边咳嗽一边夹杂着急促而轻浅的呼吸。
“师兄你喘鸣发作……?”铁手腾的站起来,一手抚过无情的背脊正待把内力输过去助他顺气,一运气息,气海中却是空空如也。他无名火起,瞪着黑衣人,“你不是欺凌弱小是什么?我师兄自幼有喘鸣之症,症发之时虚弱无力,你还挑这种时候动手?”
无情咳得眼中带泪,紧紧抓住铁手空着的那手掐着,越咳越剧,说不出话来。
铁手心胆俱裂,自打他认识无情起,这个师兄就从未有过这般姿态。
无情是那个被人看轻就会冷漠嘲讽的无情。
无情是那个被人怜悯就会射出飞刀的无情。
无情是那个被人保护就会火冒三丈的无情。
他的心不打招呼的就痛了起来,痛得撕心裂肺,痛得他自暴自弃,也旁若无人。
疼惜他!所以想要保护他!
铁手的眼里充满了感情,他一直是雄壮、伟岸、强悍、坚毅的,像座山一样。
然后,他就像座山一般站在他师兄的身前,直视着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把解药给我师兄,让他离去。剩下的人你想杀便杀,我绝不干涉。”不顾在座人的惊愕,他补充道,“只要你现在把解药给我师兄即可,我在这儿,即使你要杀我也可以。”他说得温和而大气,不容人置疑。
黑衣人定睛看了他一会儿,失笑道:“也罢,一个废人而已,我就算给了解药,咳也怕咳死了。”
这话不假,无情咳的那样厉害,即使铁手一手抚着他的身体,无情也咳得弓腰驼背,只听着那咳声渐渐深入肺腔,让人担心他会连内脏都会要咳出来。黑衣人拿出一粒药丸走过去,瞅了铁手一眼,伸手捏起无情的下巴,把药丸往他嘴里面一塞。
“唔……”无情捂住嘴,喉咙哽咽了两下,似乎是被药丸呛到,又是一阵好咳。
黑衣人抱臂而立,冷笑不语,好像在说“看吧,我没说错,他自己咳也能咳死。”
铁手担心的蹲下,手仍贴在无情的背心上,虽然没办法把内力输送过去,但好歹轻抚着,想要减轻他的病痛。
“师兄?好点没有?”铁手仰视那让人怜惜的脸,眼角含泪,薄弱无依,手便抚上他的脸,“都怪我……”话没说完,无情已经含泪瞪了他一眼,铁手傻了眼,半张着嘴说不下去,无情还沾着泪珠的长睫对剪着,但眼神已经是凛冽而冰冷的了。
无情双臂一伸,勾住铁手的脖子,把他的头拉到自己面前,唇鼻之近,铁手已经可以闻到师兄呼吸间那好闻的味道,青青药香,白露为霜。于是,铁手就醉了似的盯着他师兄的脸,却见那人嘴唇一张,跟着一粒药丸就飞进了自己的喉咙,无情伸手在铁手穴道上一拍,铁手便不由自主的一个吞咽,只觉得喉咙一紧,那药已经顺着食管滑了下去,滑进了他的肚子里。铁手吞完还咽了一口口水,反应不过来的在想那药、那药……怎么我吃掉了?
变故只在一瞬之间,哪怕黑衣人站得再近,也来不及阻止铁手吞下了那粒解药。等他发现无情的动作后,却只看到铁手已经吞下药丸,犹自吞咽——黑衣人气急败坏的一掌拍向铁手,“混蛋,你敢骗我!”
无情的眼角还有泪痕,却泛起了冷峻的笑意,他按下机括,轮椅一转,就挡在了铁手的前面。
电光火石间,铁手看着黑衣人打出的一掌拍上无情的左肩,只听一声骨裂,那人不能忍痛的低呼一声,捂肩弯腰,唇咬出了血,还强行忍耐着痛楚,瞟一眼铁手,语气十分平淡:“靠你了,师弟。”
铁手全身一震,只觉得气海一阵沸腾,天庭欲裂,七窍冒烟,眼睁睁看着无情忍痛不能的昏厥过去,仰天一声嘶鸣,足心涌泉一热,仿佛天地间寒彻透骨的阴气由脚底沿腿而上,汹涌窜入他体内,跟着丹田一热,泥丸跳动,这股强大无匹的至阳真气在丹田中一个盘旋,转化为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的循环真气。
黑衣人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被那气势笼罩,整个人如坠冰窖,呼吸困难,再要闪避也绝无可能,铁手的双掌已至,掌势带起一片锋芒,一束劲锐的气流扑面而来,一掌拍上,黑衣人只觉得心肺在相互激撞,如电光相交。
他不支倒地,铁手却未收手,又是一拳打中他的胸膛,掌风凌厉,威猛无匹。直打得黑衣人整个飞起,身体撞上墙壁,污了一片血迹,重重摔到地上,再也不动弹。
铁手还待横眉怒视,却又收手急退,从地上扶起无情,输了一股真气过去,却如石沉大海,却无反应。铁手又气又急,恼怒带着自责,忿恨夹着痛惜,那股子悲痛的情绪几乎要击倒他。
若是……他再也醒不过来。
铁手的心又一紧,虎目含泪,再也想不下去。
他把无情打横抱起,紧紧搂在胸口,顾不上旁人的飞掠而去。
厅堂中的人大眼瞪小眼,一边是黑衣人浑身是血的在地上呻吟,一边是无情被打烂的轮椅,一边是席转石发怔的表情,一边是众宾客欲哭无泪的脸——铁大人,这里还有这么多中毒的人啊……
不久,却有一众捕快进来捉拿人犯,搜出药典,按方拿药解毒。
铁手仍是铁手,仍是那个宽宏大度,仁爱慈和,功夫扎得够深,人面够广够博,铁肩担正义,铁掌称无敌的铁手。
厅中诸人纷纷安下心来,有人笑道:“诸葛神侯两位高徒在此,天下哪有平复不了的事!”
又有人笑道:“没有想到那无情虽有残废,身手如此迅捷,他腾起发射暗器时,我都看不到他的出手。”
更有人笑道:“更没想到他们兄弟情深,铁捕头那一声怒吼,我还以为天要炸开了。”
众人谈笑间,六扇门的声望长了一成,武林的公义长了一分,而铁手的心却缺了一块。
而且,那缺掉的一块还在不断的放大。
在诸葛世叔看到他怀里的无情徒然变了脸色时。
在京城的名医一根根的把金针扎入无情的身体中时。
在听到无情无意识的发痛呻吟时。
慢慢的放大,心里面缺掉的那一块,等到铁手自己回过神来时,整个心都掉进了悲哀里面,出不来了。
“小夏,”忙了整夜,诸葛下得小楼来,看铁手呆站在楼下,便走近关切的说,“余儿不要紧了,那人出手虽重,却没伤到要害,只要调养一月,便可痊愈,你无需担心。”
铁手抬起头,诸葛见他泪犹在目,心下了然,拍拍他的肩膀,“余儿那个性,你还不明白?他既不需要你保护,也不会怪你的,你不用自责。”
“虽然他不需要我的保护……可是……”铁手哽咽道,心犹在悲痛中,可是他却很想保护他。只要一回想他软绵绵的身体在他怀中毫无生气,铁手就头痛心痛,死也不想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情。“可是我还是想保护他!”他斩钉截铁、落手无回的说道。
想保护他,保护得他好好的,给他家人的温情,让他不用劳顿,就算日子平淡也好,只要他好好的,好端端的,开心的活着。
说来好笑,面对于军万马而凛然不惧,隐有群龙之首、领袖群伦的铁二爷,几乎把整个心、满怀热血、还有奇经百脉都灌注在小楼中受伤的人身上,却还怕那个人知道,他只是想要保护他。
诸葛呵呵笑出声,望望头顶皎月,“小夏啊,你又说错话了……”
一直说错话,见到他舌头就大,只是因为不知如何表达他的诚意和心意是好。
习惯说错话,想那心意能传过去一点就是一点,能让他感觉一分就多一分。
难道他竟不知道?自己看重他甚过于自己的性命?却为何还是要逼他吞下那粒解药?又挡在他的身前?
铁手沮丧的想着,心一动,而且又有点痛。
诸葛看着铁手,发现这年轻人神色虽然悲痛,眼中却有精光如剑芒,心下一想,再拿过铁手的手探探脉息,心里乐了。
这孩子伤怀间竟然已经领悟了一以贯之神功的更精一层,真不知道是武缘呢,还是什么缘。
啊,对了,等了这么些天,那小贼应该是快来了吧,过去前厅看看。
诸葛又看了眼铁手,笑吟吟的说,“我还有事,你上去陪着你师兄,万一他有什么变故,你也好照应。”
还、还有什么变故!
铁手一听就脸色发青,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小楼,诸葛笑着摇头,慢慢踱步去前厅了。
夜半,无情醒来,月色清冷,残烛摇晃,他轻轻动了动,就扯动肩上的伤,声音不大的痛哼了一声,便看到床帘扯动,跟着他师弟的脑袋就探了进来,一脸关切。
“师兄……”铁手轻喊了一声,直直的盯着无情汇聚着烛光的眸子。“你要不要紧?世叔说你虽没有伤在要害,却也要调息月余才能痊愈……”
“哼!”师弟的关切与痛惜全写在脸上,无情却冷冷的别开脸,冷哼了一声。
铁手习惯性回想,自己刚才那句话哪里有问题,又说错了么?
看着那个一脸疲惫的人又在神游,知道他若想不通,就会一直纠结。无情叹气,强力撑着自己坐将起来,铁手只看得心惊肉跳,见他一只手微颤着撑起身体,还要勉强的不去触到伤处,实在是忍无可忍的伸手揽住他,慢慢扶他靠坐在床头。
“你,去拿坛酒来。”无情手一指,对铁手说道。
“酒……?”铁手皱了眉,正想劝他重伤之人不宜饮酒。
无情却一脸的郁郁寡欢:“你说谁不胜酒力?难道我的酒量会差过你这个天天只喝清水的人?一天到晚说着清水好喝,清水最好,你倒说说看我跟你比,我酒量会差?”
铁手一愣,只看那人睫影映在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上,眸子里面却是一片忿忿,只差没用眼刀砍他。顿时心头一热,吊了半天的心终于落回胸腔,无力地把头搁到他的肩上,长叹一声。
无情眸子闪了闪,伸手欲推,却又悄然放下。
月色正好,朗朗清空无纤尘,云母屏风烛影深。
“成崖余!”铁手突然抬起头来喝道。
倒让无情惊了一惊,眼睛圆溜溜的睁着,想不到这个人还会有直呼自己姓名的时候。
“成崖余,下次你再在我迎敌的时候昏过去,我、我、我就……就、就……”铁手本来很有气势的想警告他,不准再让他担心,不准再不肯让他保护,不准让他再这么心痛——但是,他能怎么样呢?被无情的眸子一看,他心里就打了结,他铁游夏又能拿他成崖余怎么样呢?
气势下去了,铁手只好叹气,目光扫过他肩上的伤,“下次让我一起迎敌,我也不需要你保护我。”
反正,无论如何,我也会站在你身边。即使不是保护你,也要为你多分担一些。
需要我站多久,我就站多久。
无情没好气道:“可惜你学艺不精,人家下毒你都不知道,我若不是喘鸣发作,没有十足把握对付那黑衣人,你以为我舍得那粒解药给你?”
铁手还欲分辩,忽然小楼的窗户一响,有人形如鬼魅般闪过机关发射出的袖箭,夸张的大嚷着:“哇哇哇!成小娃儿!你这里机关好多啊!若不是我身手还可以,真的上不来!”
无情和铁手愣愣的瞪着那人几步跨到床前,一身粗布衣衫的青年,看样貌至少长了无情十岁。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有点戏谑,有些懒散,一双眼睛却笑眯眯、亮晶晶的看着无情。
“成小娃儿,崔哥哥按照约定,来找你了。”
他笑嘻嘻地说,伸手摸摸无情的头。
而无情竟然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没有动作的任他的手在自己的头上乱摸了一把。
于是,铁手的心又吊了起来。



10.2

被人扣住要穴,冷血却忽的放松了肌肉,原来绷紧的神经也变得舒缓。
背后出剑偷袭冷血的人抚掌大笑:“小凌的应变越来越机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另一人松开冷血的穴道,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就像个孩子,“那自然,我诓小凌拜入我门下有多辛苦,若不是余儿露了一手暗器功夫,这孩子还不肯拜我为师。”
“世叔!舒大人!”那罡气扑来时,冷血已经认出自家人吐息,扯下蒙面巾,原本冷峻的脸上泛起笑容,“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刚到。”诸葛小花呵呵笑着,“还不快扶起王大人!是舒大人试试你的身手,你这孩子踩着王大人干什么!”
冷血闻言连忙松脚,舒无戏走上来扶起王要,赔笑道:“抱歉,与诸葛先生刚进营帐,见此小子不由得一时技痒,还累了大人为池鱼。”
王要苦笑着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浮土,“哪里、哪里,四大名捕名动江湖,都是诸葛先生倾心传授的高徒,冷兄刚才踩的时候也……脚下留了情……呵呵……。”
冷血有些不好意思的拱手,算是赔礼,转而急切的对诸葛说道:“世叔,大师兄他……”
“我都知道了。”诸葛拍拍冷血的手,算作安抚,“现下小夏与余儿在一处,以余儿之智,以小夏武功,不会有什么事的。”
冷血哪里肯安心,“为什么二师兄会在他身边?他们在哪里?我也要去!”
“看吧,我就说,最不能离开无情的就是冷血,若是铁手,必定会先想想为什么我们会深夜来此,可有什么能帮手的地方。”舒无戏道,见冷血面臊,又呵呵一笑,“冷血啊,你就是血太热了。要小心,过刚易折,你大师兄也不见得可以一辈子在你身边……”
诸葛小花摆手,制止了舒无戏的戏言,冷血的眼神却已经变得冰冷。
他“唰”的一声把佩剑插回腰间,抱臂道:“世叔,若您有事,先办您的就是。”
诸葛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冷血,点点头。“虽是我的事,却也是你大师兄的事,倒也只有你适合去办。”他一指营帐中刚才与王要说话的那人:“这位是侍卫司指挥戴立诚、戴将军,是奉命来查悉穆王府的动静的。”
侍卫司?殿前司?大宋自开国以来,就由此二司统管禁军,其军中御龙直、天武、捧日等军均为精锐中的精锐,轻易不出离开开封,只由皇上亲自调度。王要和这位戴将军既然是“奉命”查勘,那奉的自然该是“皇命”。
冷血心中存疑,看了一眼诸葛神侯。
那边,诸葛却从王要手中接过一张绢图,交与冷血手中:“世叔要你办的,却跟你大师兄之前要你办的是同一件事情,把你大师兄改过的图广传江湖,让江湖人知道,这图中所含的秘密,与上乘武功什么的,没有关系,只是关系到朝廷的一件大事而已。”
“可是,师兄在被穆王府带走之前,却让我们不要阻止武林人去探视穆王府的秘密。”冷血握紧绢图,他还记得,当他去阻拦江湖人去抢夺那些被人刻意传播的绢图时,那些已经被“大秘密”冲昏了头脑的武林豪杰们,是如何不要命的与他拼杀的。“更何况……”冷血冷漠的瞅了一眼禁军的两位统领,“禁军中不也有人,在抢这图么。”虽是问句,他却说得无比肯定。
诸葛与舒无戏对视一眼,“冷血,你怎知道?”
“大师兄被带走的那天,阻击我的死士中,有人臂上纹有禁军的图腾。”冷血最擅长追踪觅迹,是以在杀死死士后,一一检视过尸体方罢手。
“小凌啊,你又不知道禁军的臂纹图腾是什么样子的,会不会看错啊。”舒无戏打着哈哈说道。
“大师兄教过我。”冷血抱臂而立,背挺而直,“他说给过我听的话,我一句也不会弄错。”
“现在情况又有变化了。”诸葛小花慢慢说道,“你大师兄若在此,也会同意让这件事情匿声下去,比继续张扬要好控制得多。”
冷血目不转睛地看着诸葛,又打量了一下身边的这些人,他们皆为朝廷重臣,可谓为中流砥柱,若不信他们,还能信谁?
“我知道了。”片刻之后,冷血把画收进怀中,“要不要我通知三师兄?”铁手失去踪迹后,他与追命已商量好新的联络方法,这样,哪怕穆王府曾经知道他们的联络讯号,也能继续稳妥地传递消息。
诸葛点头,稍迟疑又摇头,“追命现在恐怕已经去了穆王府别院,怕是来不及了。”向冷血摆摆手,“你先去吧
冷血还想再问,见诸葛小花已经转过身去开始若有所思,便一拱手,飞身掠出。
“诸葛先生,”戴立诚正待说话,诸葛小花却摇摇头说道,“不行。”
众人诧异间,诸葛却慢悠悠的说道,“你想让冷血去办那事,不行。铁手?不行。追命?也不行。他们几个,都做不到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回答别人的疑问。末了,他抬头看着营帐高处的一处,“你们看,这营帐搭了才几天,就有蛛网了。”
其他三人皆一愣,顺着诸葛的视线看去,果然屋角有一蛛网,被烛火照成脓黄色,微微颤动着。想是近日春雨连绵,蛛丝粘性不够,网面有些破损。
诸葛凝神看着那蛛网,那副模样,看上去似乎在为如何补缀这破损的蛛网而沉思。
看了半晌,王要终于忍不住说话:“诸葛先生,虽然皇上秘旨说禁卫军由您调度,可是那另一道密旨,皇上也有标示,若您做不到,禁卫军是一定会做的!”
诸葛小花淡淡一笑,“我徒儿做不到的事情,您的禁卫军也是做不到的。”
戴立诚没好气的“啐”了一声道:“你说你三个徒弟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难道你还指望着无情那个废人去做?”
诸葛正我白了他一眼,脸上青气一现,却道:“这也说的对。”他涵养极好,虽然本来气愤,但心生一念,他反而冷静下来,冷笑道:“他既名无情,他倒是真的做得到。”
他们称他无情,因为,他下手的确无情。
他崇尚以杀止杀、犯在他手上的人命比三个师弟加起来都多。虽然身负灭门惨案,他却从来不求诸葛小花为他报仇,只求教他本领,他要自己报仇血恨,要学到本领,为天下孤苦无告的人报仇。
于是这样一来,他又变得很多情。
他聪明博学,头脑灵活,别人知道的事情,他全部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也能早一步知道,他讨厌不知所然的感觉,不想明白绝不肯罢休。
于是太过清醒,他又变得很寂寞。
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么的寂寞和多情。
无情在铁手怀中醒转过来时,正对上铁手一双虎目,见他涨红着脸,神色十二分的不自在,疑惑间便想伸手探探他的脉息。
铁手却苦笑:“师兄,你还是不要动比较好。”
无情微怔,心下了然,睡意朦胧的脸上也是绯红。
“那容隐教了我一套调整内息的方法,我刚才为师兄调穴通脉之时,只觉得你体内气息通畅,并无异象。”铁手的目光越过无情,看着地板,一口气说道。
“嗯。”无情点头。“你是如何来此的?”
“我前日去过千仞谷,那唤墨生要我去向当今圣上问个口信,说什么席间的金镂桃花,我还来不及通知两位师弟,就被穆王府的家将带到此地。”铁手说道,想了想又接着说,“师兄,你有没有受苦?”
无情摇摇头,却是一阵缄默。
铁手实在是有太多问题想问,但无情现在在他怀中,他的精力也实在是没办法集中于大脑之中。无情本是心如冰清、天塌不惊的人,哪怕铁手正血脉贲张,也不得不强自忍着,不敢在心爱的人面前唐突。
又是一阵沉默。
倾心爱慕的人在怀里,放也不是,碰也不是,那人天生敏感,怕是自己的窘迫他早已心如明镜一般。这样一想,铁手更是羞愧,拼命望着地板的砖缝,心里已经叫了好几回的老天。
“铁手。”无情无可奈何的说道,“你抬头看我。”
铁手又在心里叫了次老天,头一遭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无情。
无情伸出手,轻轻一指按在铁手眉心的神庭穴,慢慢按摩起来。
铁手愣愣的看着他,不知他所作为何。
“你为人宽厚,内力在周身流转时也不知道加以控制。”无情说道,脸又一红。“容隐故意让你情欲激生,真气走岔,累你多耗功力。”
铁手回想一遍,“容隐并不曾对我出手……”他给容隐留的最大的破绽,也被那人放过了啊。
无情硬绑绑倔强强的说道:“怎么不是?你通医理还是我通医理?”
铁手从来不忍拂逆他,只道:“哦。”
无情又补充道:“他每日均为我调气,怎么不见他动情?”
每日——调气——
铁手不知怎的心里就泛了酸,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容隐到底安着什么心?”语带怒意,“容隐每日都这样抱着师兄”这个念头,就像是忽然长在心里的一棵藤蔓,深深地扯动着他的心。
无情没好气的说:“虽然不怎么客气,但也不像是坏心。你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们三个一样……”他摇摇头,咬唇不语,有些生气,素净的脸上,眸色却渐渐像茶杯上升起的云烟般,渐渐的蒙了水气,又点进那黑色的墨眼中,一点点的消失不见。
无情他,连生气都皎洁得很好看。
这下连老天也救不了铁手,他只觉得无情的手给他按摩穴道,不但没有让他神智清醒一点,反是随着他手指轻触的那一点,无限量的放大热量,整个脑子像在火堆上烤着。刚才那一个时辰强自忍耐的后果终于爆发,想到穆王府那个变态接连几天都是这样抱着他,贴着他,粘着他,也许更过分的逾越之举都做过,铁手的脑子更是爆裂一般的痛夹着热。
“余儿……”铁手哑着喉咙轻唤一声,跟着便是轻柔一吻吻在无情的唇角。无情一怔,一双瞳仁似剪了秋水般泛起怒意,刚伸出手欲推铁手,却被那人蓦地抱紧揉进怀中,一阵如雨点般的亲吻落在了他的脸上,长睫、眼睛、眉毛、嘴唇、甚至他的长发和脖颈都印上他的甜蜜如怡,疯狂如魔的吻。铁手是恨不得立马将他剥皮拆骨生吞进肚,生生地溶进自己身体里面去。
一股子冷水从头顶直浇而下,把铁手冻了个激灵。仔细一闻,那哪里是冷水,明明是凉酒。
“铁游夏,我可是为你好。”追命坐在屋顶的横梁上,慢慢把他酒葫芦中的酒浇下来,一边说道,“否则,你今后甭想再靠近他。”他不怎么友善的瞅着铁手,直到铁手粗着呼吸开始强行调整内息,他才跳下来,带着些许狂躁。
无情不费力的推开铁手跌坐在地上,涨红一张脸,身体犹在微颤。追命伸手欲扶,无情却低头狠狠地说:“别碰我!”
追命手停了停,定定神,表情变得温和,手却仍是伸过去,把无情抱起,小心的揽在胸前。
扯着追命胸口的衣服狠狠在自己脸上擦着,半垂的睫毛却掩不住满身棱角的伤痛。渐渐的,无情的头在追命怀里越埋越深,深到追命担心他会窒息,却听到他闷声说道:“铁游夏!你是要做什么!”
铁手低头垂手,哑口无言,只觉得自己是无药可救,憋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脑子本是炸了般的疼,这下,心也开始烧疼起来。
追命张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平日张口就来的嗔狂颠笑,现在却哑在了喉咙里。
末了,他喃喃的说,声音极低,却够让无情和铁手听到:“其实,我脑子里面想对大师兄做的事情,比铁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
“……你这算是说我没有做错?”铁手忍不住抬头说道。
“……你这算是说我错怪铁手?”无情忍不住也抬头说道。
追命的唇角却微微上扬,一直上扬到一个夸张的角度,直到大笑出声,不顾那人的挣扎,亲昵的把头埋进他的黑发中,大声说,“抱着心爱的人,不想对他做点什么,那才是有毛病,有问题,不正常!”他嘻笑着,“大师兄若不是对铁手格外信任,才不会这样格外生气吧!”
无情抬手却发现手中没有暗器,气结的“咳”了一声,扭开了头。
铁手“哦”了一声,忽然发现自己脑袋没那么涨,心也没有那么痛了。
追命“嘻”的一笑,双手却更紧的抱紧无情,在他发间偷偷留下一个吻。
大门“咣当”一声,屋里的三人吃了一惊,却见一奴役打扮的人在门口作揖到:“公子,容总管吩咐,请您和您的两位师弟一起去饮茶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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