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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thg 3, 2010

Bát mực đào hoa (Lãnh vô)

Tiết tử:

火光中,依稀看到血色一片。
他眼中有血。
血是眼角往下淌的,从眼角染开,染过眼白,染得瞳前一片血红,映着火红的宫殿也似血红一片。于是,远处的刀光剑影也似在这血光中模糊的皮影戏,只剩下些剪影在那闪现。
“王妃……”侍女一手搂紧明黄色的襁褓,一手抓住女主的裙带,“王爷的眼睛、眼睛在流血啊!”她哭嚷着,手不由得收紧,于是那襁褓中的无知婴儿也吃痛的嚎哭起来,清咧的哭声倒让他心中一惊。顾不上那些残红色的影子,狠狠的闭上眼,再睁开,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人。
“王爷……”妻子担心的半坐在他身边,发笈上的步摇晃得他眼前一花,于是再闭上眼,睁开眼终于看到妻子的泪眼中满是焦虑与不舍。“王爷,您的眼睛……”
“不打紧。”他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似干渴了半天的旅人,疲惫而沙哑。“让我再看奕儿一眼。”
侍女抽泣着把襁褓送上,他的独生爱儿,唯一的命根子,是被他血染的面孔惊吓了吧,一直大哭着,小小手在空气中乱抓。他嚼着血泪,把那小小手小心的紧握在掌心,贴在脸上,“奕儿,不要怪爹狠心……”
实在是这天下之大,竟无你容身之所。
捏捏婴儿鞋底那鼓鼓的一团,心又是一凉,若没有这皇宫深处传来的“小鞋诏”,何苦这样骨肉分离,要刚至人世的独生子一个人去面对未知的命运。咬了牙,顾不得妻子的哭喊,把襁褓交给侍女:“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只愿奕儿平平安安……”
“主上请放心……”侍女还待多说几句,远处的杀喊声似乎又近了,她咽下最后几句话,抱紧婴儿倒地拜了三拜,含着泪踩过那遍地的血雨腥风——前几个时辰,明明还是她与主母一起在这宽敞明亮的大殿中逗着少主玩耍,欢喜于少主呀呀学语的只言半语——一纸密诏,召开的却是蒙着面却眼神坚定的死士与杀手。
“我的孩子……”身后,婕妤已经哭倒在地,而主上不顾自己刚才博命而负的伤,只是一手用力挽住妻子一边大声喊到:“走!走!走得越远越好!”
侍女飞快的跑着,哪怕还是大哭着喘不过气来,只知道怀里的温暖是她需要用全部生命守护的东西,是她剩下的唯一,只要离开这高耸的宫墙,只要能越过那护城河,只要能穿过那边山脊……她知道有个人是可以保护这孩子不受伤害的。
只要她能跑得再快些。
此刻,她恨不得能生双翅膀,恨不得自己拿手的绝技全部换成脚力,恨不得路再短些,墙再矮些——此时,有一把剑兀的刺了过来,凭空的从她的身侧直直的刺进去,一直刺穿她的手臂,刺进襁褓——
她倒吸一口凉气,被这一力道冲得止不住脚步的向后跌坐,顾不上手臂的疼,那疼完全比不上看到已经刺进襁褓的剑那样让心撕心裂肺。
“啊!”她惊叫一声,婴儿的哭声适时响起,倒把来人一惊,收了剑,皱眉看着她。
“你是……”剑眉微蹙,他已经认出侍女,印象中,她神技一展,座下皆惊,哪怕他只是尾座的陪客,也惊叹那鬼斧神工的匠技。此刻,她已全然没了那天的从容与恬静,疯狂的扯开襁褓,抱住婴儿,从头抚到脚又从脚抚到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细细的查看婴儿——“你别着急”,他心下不忍,其实刚才只是听到声音才过来看看动静,他不知道所为何事,自然不会下杀手,刺中她已经让他好生内疚,自然力道尽卸,绝对不曾刺中襁褓中人。“孩子没事,你看,我连这布片的第二层都未刺穿……”
侍女的表情变得严厉,手快的重新把婴儿包好入怀,一边哄着啼哭不停的婴儿一边拉住他的手臂:“你带我出宫!”
“啥?!”他吓了一跳,尤其是这个女人连自己手臂上的伤都不管,还抓着他这个陌生人一脸绝然的要他去做蠢事。至少先把手上剑伤的血止了吧,他这样想。
“我知道你,我在那宴会上见过你,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她字字清楚,完全不像刚才那个慌乱到有点疯狂的人,“我要出宫去,我要保护这孩子,我要这孩子平平安安,无病无灾的长大。”
“你……”他看着她的眼睛,又低头看看她怀里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婴儿,说真的,他真的很烦小孩啊……尤其是这种不懂事只知道哭的小屁孩。
“只要出宫就可以了!只要离开这儿,只要找到那个人,就一定有办法护他周全的!”她斩钉截铁地说道,那神态语气实在是不容他拒绝,他又左看看,右看看那小婴儿,啧,还在哭,也不怕断气,哭得这么响亮,练内功的好基础啊。
“你要他别哭了,我就考虑考虑看。”他真的很烦小孩子这样哭啊……哭得他没办法思考,满脑子就是她在夜宴上的流云飞袖,步摇生辉。
“哇……哇……”婴儿的哭声竟然更加响亮,啧,哭了这么久,竟然声音还可以上一个档次,真不怕断气啊。
他最烦的两件事情,顺眼的女人求情,讨厌的小孩子哭——于是,他直接伸手抢过襁褓,把那讨厌的哭声往胸口一捂,伸手扯过这个早就看顺眼的女人——“总之,先找个能让我想清楚后果的地方……”然后,他心里不服气的想着,凭什么我就不能护你们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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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侯府内,高烛独照,烛影轻摇。室内一老一少,正端坐几之两方对弈,在子夜里一攻一守,一守一攻。
“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不穷谓之通。”末了,老的笑逐颜开,笑得竟如孩子般灿烂,已经须白的眉头也一挑一挑的,像是忍不住要跳一跳。“无情,你的棋艺又精进了。”
“世叔不用定式,单就变招来说,无情已经输了好几回了。”少的也微笑,烛影中,眼眸中满是钦佩,“博弈之道,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之而取势。世叔开局即有斩边之手,为何到了中盘反而不取腹地,反救已经入死境的独子呢?”
“全局已庸,救这独子,当然是应该有可扶之道啊,呵呵。”诸葛小花还是笑着,顺手拿起茶几边早已放凉了的残茶,正想喝一口,已经有人从屋檐边飞下,双手各提一个滚烫的茶壶,落地站在残棋边而滴水不漏,目光炯炯看着无情却说着:“世叔,我回来了。”
“呵呵,冷血你可不是刚回来,等这局棋,等凉了几壶茶了啊。”诸葛小花笑着手拈长须,递上茶杯,让最年幼的弟子换上新茶喝了一口。“你翻上翻下热这落苏茶也忙了一个晚上了,你大师兄的茶还不给倒上。”
“大师兄,茶。”冷血拎着小茶壶,细心的给无情倒了一杯茶,这个茶方访自渐中的茶庄,最忌热熬,也忌遮闷,非得新摘的渐茶用文火慢炒,捂入春发的竹筒中慢慢发酵,名曰“落苏”,最是补气养肺,是以制作太难,得之不易,神侯府中众人心知肚明,都是有意无意的“路过”渐中,就去寻了来,存在府中,只留给自幼身体虚弱的无情喝。
无情接过冷血手中的茶杯,热气氤氤上升,从他对剪着错落的长睫边飘过。冷血毫不掩饰自己的恋慕,目光直直的从无情捧着茶杯的手一直到他淡粉色的唇,那视线逼人,无情再不爱表达出自己的感觉,也忍不住放下已经举到唇边的茶杯,抬睫给了冷血一个微愠的眼神。
“呵呵,喝吧喝吧,冷血衣服都没换就去拿茶,难得的是他这份心,”诸葛神侯虽然在仰头喝茶,心如明镜一般,“喝完了再听冷血讲案情。冷血你一去六天,查到了些什么?”
“是,世叔。”冷血眼中只有他大师兄,目光不移的盯着无情的茶杯。
无情心里暗叹,捧着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眼角扫到冷血傻子般的神情,本来想出口的奚落改了语气:“坐下来慢慢说啊,案情又不是跟茶壶有关。”
冷血淡淡一笑,相处久了,知道自家大师兄从来不会出言关心别人。对别人面冷心热,对己却最无情。要冷血坐下便是怜他奔波数日,已经算是这个师兄最体己的关心话了。
冷血放下茶壶,拣张凳子坐在无情的燕窝旁边,面对着诸葛神侯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世叔要我查的三同州有人偷盗司空府宝物一事,我顺着线索查找,找到了这幅绢画。”
“三同州?那不是先帝封赏给穆王的封地吗?”无情问道。
“正是,月前有不少人报官,说是三同州有怪盗出现,进入许多大户人家,胡乱卷走了一些金银。开始时官府也没在意,但后来报官的人越来越多,三月余都一直拿不到贼人,就上报神捕司,只说来了江湖上的高手怪盗。”冷血道。
“按理说,盗贼偷够了金银就会离开,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怎么会停留三个月这么久。”无情不解的轻蹙眉。
“是!”冷血点点头,“世叔觉得不寻常,就派我过去追查。”
“如果只是金银也就罢了……”无情沉吟着。诸葛赞许的看着弟子说道,“自然,只是金银当然就只是普通贼人。”
“所以我到三同州以后,不但追踪盗贼,也寻找这些失窃人家的共同点。临行前世叔交待,不要只盯着丢失的东西,要多找其他的共同点。如果盗贼一再作案,证明他并未得手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手的东西才会吸引他现身。”冷血道。
“不盯着盗贼,只看他也想要得到的东西。只要东西在手,盗贼自然也会跟上来的。”无情道。
得到师兄的赞许,冷血愈有精神:“所以我按世叔的嘱咐,去失窃的人家一一查看,虽然时间太久,有些现场已经被整理过,不过我还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这些失窃的人家,书塾都有被破坏的痕迹,而且画箱都被打开过,甚至卷好的画轴也被扯散。常理而言,不应该在这些地方寻找财物,莫非盗贼的目标并非金银,而是书画?”
听他提到书画,无情看向冷血刚交给诸葛神侯的绢画,那是一画泼墨在白绢上的写意山景,画的是山峦起伏,沟壑纵横,林木茂密,山涧清流,山脚却有一湾桃红怒放,春意无限。
“好一幅泼墨桃花。”无情由衷的赞了一声。
“嗯,清馨出尘,妙香远闻,皆灵想之所独辟,总非人间所有啊!”诸葛开始评头品足,“无情你一贯擅长工笔丹青,这种泼墨画就非你所长了。”
“我还是喜欢大师兄的画。”无情还未开口,冷血就在一边接道,“大师兄的画,看了让人很宁静……”
“够了!”无情冷冷的打断冷血的话,冷血的话才说了半截,却也只好咽回去
。“你继续说案情,你找到焦点是画后又怎么着。”无情埋头细细查看画布,不去理会冷血有点委屈的神情。
“我想到盗贼的目标有可能是书画而非金银后,就去找那些被盗人家了解,他们或远或近,都曾对千仞谷《泼墨桃花》图表示过兴趣。”冷血道。
“千仞谷是武林奇人唤墨生的居地,”无情道,“难道这幅画竟是出自他手?”不等冷血说话,他又自己接话,“想那唤墨生都是画中藏谜,每有新作问世,便会抛出江湖一段旧闻,闹个天翻地覆。如果这图是他所作,也怪不得有人问询,有人想窃走了。”
冷血点点头:“这画竟会落在三同州,也不知道是谁带出千仞谷又是谁收藏了,又是谁放出消息说画会在三同州。更奇怪的是,谁又把画送到我手中。”
这下不止是无情,连诸葛神侯也叹奇:“送到你手中?冷血,你说这画是别人送给你的?”
“是。我在查案中,有人交至衙役手中,令其转交给我的。待我看到画作后再去寻那人,已经找不到了。转交的衙役只说是个中年汉子,转身即不见,三同州富甲天下,行人众多,说起面貌普通的中年汉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寻不到人。”冷血道。
“这真有意思了。”无情冷哼道,“有人寻画,有人偷画,有人还专门把画送到官府来。”
“就是有意思才该叫我们神捕府来管啊。”诸葛小花倒觉得有趣,再次低头端详那泼墨绢花,一时也看不出什么门道,心中又思忖起这泼墨画的精趣,以墨泼绢素,脚蹴手抹,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只见水墨淋漓,倒真是名家大匠的巧技。
灯花一跳,画布上暗了暗,复又光明,诸葛小花心中一紧,却是听到无情的呼吸由稳转促。要说到他这首徒,自小命运多舛,身体残疾,无法修习上等内功,气力不足,再加上喘鸣之症,行动更是不便。诸葛小花内心中着实疼爱极了这孩子,越是疼爱,越是知道他虽然身子不济,意志却是坚韧不拨,愈困难愈强撑,直到撑不下去也要端坐,绝不倒下。也正是因为这韧性终成大器,诸葛神侯才萌生了“多收几个徒弟吧”这种念头,——世人都是找资质特别好,禀赋特别优秀的人来栽培,我就找些虽有天赋,但身世特别可怜的人来培育,因为,这些人,一出世的机遇已比别人差,我们更应该费些心神好生照顾这种人。所以后来做小贼的追命和被狼抚养的冷血被收入六扇门下,也正是因为无情太出色而让诸葛神侯毫不犹豫的继续收教。
“余儿,”诸葛慢慢收起画卷,见无情抬头期待的看着自己,怜爱之心顿起,慈爱地看着他那清澈见底的双眸,“这画的事情,还有时间慢慢探究,你陪了我这一夜,也早去休息吧。”
无情望着诸葛,只一笑。“是。还有时间慢慢探究。”
冷血兀自看着那个笑容发愣,忽然觉得眼前人儿一动,却是无情已经推动轮子,向诸葛躬身告退,慢慢退出门去了。冷血身体一僵,向诸葛点点头算是招呼,忙跑出门去抓住那轮椅的扶手:“大师兄,我送你回小楼。”
无情微一点头,算是应承。冷血就开始用一步慢成三步的速度推着轮椅穿过神侯府,低头就可以看见师兄雪白的脖颈,白色发带束起的长发在颈后微微摆动着,不时掉几丝在衣领里面。
“冷血。”无情低声唤了他一声。
“嗯。”冷血只低头看着他的颈。
“你准备推到几时。”无情的声音带了些微怒。
最好是一辈子,冷血心里说。长叹一声,冷血低着头加重了手推的力量,这一大步是大了一点,接着下一步却又更小。还是低头看他的颈,却发现他的脖颈微微颤抖着,冷血一惊,忙伸手握住他单薄的肩,手触之处,一片冰凉。
“师兄,我……”冷血急了,只顾着享受自己与他难得的独处,却忽略了他无内力护体,更深露重,抵不得风寒。一急之下,手不由得握紧他的肩,恨不得就此揽他入怀。无情伸手按住冷血的手,指间却“唰”的一声,露出柳叶刀的刀刃。
“你送我到楼下即可,金银剑自会招呼。”无情不看冷血,冷冷的说道。直至冷血慢慢松开他的肩膀,他也收起手中的暗器,自己摇起轮椅到小楼的檐下
看着那人消失在屋内,冷血的神思才悠悠回转过来,身体里那股子沉睡已久的狼性似乎又在叫嚣着不安,他飞身上檐,头枕剑,脚踩檐,望着幽幽明月,久久无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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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舒无戏人未到,声先至:“神侯啊神侯,无情去探一次三同州,我还得合着跟你演场大戏,你可落下我一个大人情了。”
神侯府中来来往往的仆役依旧各忙各的,舒无戏也不见外,直接来到中厅,一人正对着墙上挂着的泼墨桃花图抚髯观赏,正是诸葛神侯。
诸葛笑道:“余儿自尊强,我料到他听说铁手和追命遇袭后就会想去一探究竟,更何况是为这画。”说起来,诸葛不由得有些得意,“余儿自小琴棋书画无所不精,颇为自得,前日里我故意激他说山水泼墨不精,他心中就已跃跃欲试。”
“你偏在收到铁手和追命遇袭的消息时,说他最近身体虚弱,不宜远行。”舒无戏大笑,“还让我来报假消息,说是太学院中藏书屡屡失窃,知他爱书如命,请他帮手破案。”
诸葛道:“他们兄弟情深,他又怎么舍得不管。我若是说让他去帮师弟,他倒因为那个三月之约而矫情不去。让他去帮你找失窃的藏书,说成轻松的任务,却是激他去作难事的台阶。”
舒无戏宛尔:“如今果尔!这孩子忒也倔强,实在可爱。”
诸葛道,“我要人回报铁手和追命遇袭的消息时,把事态夸大了几倍,这样才能说服他把冷血和金剑他们都带去,这样我才放心些。”
舒无戏道:“其实,你要他做什么,你直接吩咐他,不就好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是刚说了吗?这孩子自尊心太强,犟得很,”诸葛宽和地道,“无论做什么事,让他明白、了解而后配合,要比什么都好。”
舒无戏叹道:“说起来,你还是为了他好。”
诸葛道:“少年人的心思,越是不可碰的东西越是要去招惹,他那些师弟对他的心思,你我一看皆知,他却对人宽厚,对己薄情……”
两个老友,相视苦笑。
“真像你啊,名曰无情,实则多情。”
“只怕他无情却被多情伤,幼年已磨难太多,此年少时,又逢情关……”
舒无戏与诸葛神侯这一番感慨的时候,无情与冷血已经在三同州的府衙中,仔细聆听着案情。
无情不轻易开口盘问,冷血更是抱剑不语,倒把来说案情的官员弄了个满头大汗。这两位打京城而来的神捕,一个俊得像画里的仙人,一个冷得像庙里的神兵,眼神却出奇相似,如冰如刀,锋芒太过刺人。
“你是说,铁手和追命是追着蜀西裴家的裴战狂来到了三同州。”等了半天,无情坐在轮椅上轻摇折扇,与其说是在发问,不如说是借着发问思考。
“正是,成捕头。”官员擦了一把汗,“铁捕头来三同州后曾知会地方官员,说这裴战狂在豫西作下几起命案,他追捕至豫南一带,不及阻挡裴战狂行凶,那厮杀了潇湘楼十四条人命后北上,铁捕头途中恰遇上崔捕头来查潇湘楼的案子,他便与崔捕头一起来到三同州,要将姓裴的追拿归案。”
“铁手稳重,追命机警,怎么会在进入三同后失去踪迹。”无情自言自语。
“只是失去联络,他们可能好好的也说不定。”冷血低声安慰道。
冷血带回泼墨桃花图后两天,铁手与神侯府联络用的信鸽便带着追命撕下衣襟匆忙写下的血书——“泼墨桃花图事关重大”只有这九个字,之后,神侯府便失去了与此二人的联络。无情面上不动声色,却是着手准备一切,还在诸葛一番用意明显的激将之法后,马上与冷血等一干人等马不停蹄赶往三同州。他喘鸣之症本未足愈,加上无内力护身,舟车劳顿,更是伤了肺经,咳喘不停。冷血心中受苦,却也担心师兄安危,不忍相劝。
“既然铁手稳重,怎么会无端地失去联系。”无情的声音变得严厉,却在说完后变成一阵轻喘,俯在轮椅扶手上发出一阵低闷的咳嗽声。冷血心一揪紧,半蹲下轻抚无情的背脊,注入少许内力为他顺气。
好半晌,无情才微微抬头,目光如炬,“你可曾听铁捕头说过在找什么画吗?”
刚才还是弱不禁风的病人,现在目光又如刺在芒,官员忙不迭的答道:“不曾听说过。”
“铁、崔二位捕头不曾向你提过吗?”无情再问。
“从来不曾。”
无情沉思着,若只是追捕灭门凶手,铁手追命二人应该不会中途去查什么泼墨桃花,毕竟诸葛交给他们的案子有一是一,他们从来不会去多事去查师兄弟已经接手的案子,端是要把手中的案子查清楚后才会去管管“闲事”。这样想起来,那灭门的杀手跟泼墨的绢画难道竟是同一桩案子?
正琢磨间,只觉得颈间发凉,他生性畏寒,便不由得把脖子往领内缩了缩。这一缩,倒让冷血皱了眉,直接连人带轮椅端起,几个起落,便扔下那些正待审问的地方官,把他的大师兄端进了内屋。
无情瞪了冷血一眼,冷血已经蹿出屋去,不一会儿拿来一床薄毯盖在了无情的膝上。
“大师兄,你现在不能病倒。”冷血抢先道。
“是啊,公子你一路颠簸来三同州,水都没喝一口就开始谒询地方官,诸葛先生若知道,也会怪你不爱惜自己的。”无情的剑童也开口帮腔他的四师叔。
无情不理会冷血,看向四个剑童正色道,“你们四个,出去分头打探一下,问问最近谁家有闲弃的屋子或是庄园,三同城内人多耳杂,打听时还要小心,万事谨慎。”
四僮应声出去打听消息,冷血静静地站在轮椅后,看着无情摊开地图,便去为他搬过桌几,拿来镇石。
“犯下灭门大案,又有官府追捕,断不敢明目张胆的投宿。要找到铁手和追命,还是要先找到那个裴战狂。”无情看着地图头也不抬说道,“冷血,我要金银剑他们去找荒芜的房子,你却要去找热闹的地方,大隐于市,若裴战狂敢犯下灭门大罪,他就有隐于众人中的胆识。三同州哪里人多,你就去哪里。金剑他们行事低调,你却要高调宣称京城又派来神捕,裴战狂多少会有动作。他有动静,我们才有机可乘。”
“嗯。”冷血略一点头,转身欲走,想起一事,提起的脚步又收回来。
“大师兄!”虽然知道会惹他不快,冷血还是想要事前把话说清楚,“耽搁了的那事——你心里,可有了答案?”
无情一怔,那正顺着三同官道描摹的手指也停了下来。冷血俯下身,无情还来不及发出暗器,冷血已经如点水般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蓦地转身,腾身而去。
无情刹地红了脸,想狠狠给冷血扎上几刀,无奈他人跑得快,已经没了影。只好狠狠瞪着地图,几乎能把那图瞪个洞穿。
无情还没把图瞪穿,金银四僮已经带回来了消息,据说城外有处荒弃的大宅,是前朝一个王侯的,已久无人居住。巧的是,有人近日曾闻宅中有打斗声,还传言是恶鬼显灵,生人勿近。
略一沉吟,无情就带着金银剑来到城外,只见夕阳惨红,还挂在远山的一角,无边的静寂笼罩着市镇和田野;小道尽处,兀立在西风残照中的那一座大宅,也就显得分外的阴黯。孤零零的屋子,只是左旁蹲着几间矮檐的茅舍。围墙高耸,看不见屋顶;粉墙早变成灰褐,经年的风雨又雕画了许多离奇的图案,深翠的长春藤却长得蓊蓊郁郁。宅旁一条小溪已被夕照染得通红。
大门虚掩着,黑沉沉的并排八扇,无情推着燕窝走近,果然看见有一扇门有近来出入的痕迹。
“金银剑,万事小心。”无情直视着那门,交待了一声,便推着轮椅率先推开大门。这门有八扇,却是按八宅改运的布局钉上了奇怪的卦文。东四宅,西四宅,六天五祸绝缘生,周书用法也不曾记录过。门后是一个荒芜已久的庭院,杂草从生,蚊蝇四起。无情的轮子只推了一圈,便压得路面“咔咔”作响。
“公子,不如你在这儿等,我和银剑进去看看。”金剑看着庭院,似乎几间大房也没向后面延伸多远的样子,便积极的请命道。
金银四僮名曰随从,实则无情亲自教授,诸葛神侯时常提点的六扇门高徒。无情倒也爱使唤他们打杂跑腿,还是为了让他们多积累江湖经验,假以时日可独当一面,承当更多的责任。金剑有了自负的请命,无情也只是微微摇头,伸手指点道:“八宅改运源自八宅真法,四院八门,可分可合,乾克巽,巽为风,若进错一门,可破败,可狂妄,更有甚者,可有杀身之祸。”金剑吐了吐舌头,也不敢再跃跃欲试,垂手站在无情的轮椅边。
无情拿出一把银针当成算筹,仔细打量着一下房屋的布局,“你们跟我来,”他推动着轮椅按算筹指示的方位慢慢前进,几间大房以长廊相接,廊下积水,倒也应了生门弱水的阵象。金银剑步步紧跟,持剑跟着无情的轮椅在宅院中转了两圈,只觉得看到的景象好像都差不多,哪怕是树枝轻晃,风声嘶哑,也好像是都是发生在左近的事情。宅院的房子一间连着一间,长廊就像没有尽头一样一段连着一段。
感觉就像进来没多久,又好像走了很远,无情突然停下,指示着金银剑去揭开了房子角落一块不那么明显的石板,果然找到一处暗门。
“就是这儿,”无情收起银针,专注地看着那暗门,“八宅改运,风巽化乾,这里应该是宅子的风水中心。”
金剑探头,暗门里有一段深不见底的阶梯,见识过奇门怪阵的奇特后,他也不敢再冒失的争先:“公子,我们要下去吗?”
无情略一沉吟,点点头,“既然已经找到这宅院之奇怪,又有人听过这里曾有争斗之声,下去看看也罢,只是你们两个一切小心,八宅之阵变化多端,里面难保没有更奇怪的阵法。”说完,他推动燕窝,第一个走下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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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等死的感觉,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不欲生嘛!
追命背倚着石壁,半低着头这样想着,暗叹着手头要还有一壶好酒,身边要再有个能懂他心中好诗的知己,那才真正是死得其所,一点也不冤。他抬头叹了一口气,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于是坐在另一角落的铁手不客气地笑出了声:“你的诗?你那些诗有几首是你自己写的……大师兄要在这儿,准能听出不少前人的句子!”
一句“大师兄”出口,追命的眼神黯了黯,复而大笑,“也对,多亏大师兄不在这儿,我也省心,少听他毒舌几句。”
铁手不再说话,追命也开始专心想着应该要喝些什么酒,应该要吟些什么诗,想着想着,就想起那人毫不留情的讥笑:“三师弟,你这首诗似乎又是前朝诗人的作品啊……”他很少笑,笑起来却是真好看!所以,某日借着那股酒劲,直接就把嘴唇印在那个笑容上,犹记得那触感,想他那极易生寒的体质,嘴唇却是微暖的,灵活的用舌头抵开他的贝齿,滑进他口中,不断地加深他的吻。直到发现他大师兄已经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追命才想起这个人还有不足之症,慌了神地放开他,免不得也受他两根银针,却终于握着他的手,把心里的话说了出去:“大师兄,我我一直都喜欢你的!”
“追命,”黑暗中,铁手闷闷的低喊道,“你说,那个三月为期,师兄是不是当真的?”
追命失笑道,“当然不是!他那是脱口而出的‘拖’字决!”
自然只是在“拖”而已,那个人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隐忧,但不论如何,自己好歹是把心里的话早告诉了他,也省得等他拖到底,也只扛着这个师兄弟的虚名。
“四师弟会好好待他的,他是第一眼就决定了要跟师兄过一辈子的人吧。”铁手道,声音低得像是在说给他自己听。铁二爷一向是可踏江湖可登朝堂的人物,被诸葛神侯盛赞为六扇门中第一理事者,哪怕泰山崩于面前而颜不改色。而这样少年老成的铁手,心头却吊着一个人。真是吊着啊,顶在头上怕冻着,含着嘴里怕化了,装在心里又不敢让他知道,于是七上八下的吊着。人家咳嗽一声,他说话就要顿一顿,好不容易集中的注意力就又要涣散,于是目光就只好愣愣地盯着人家,直到那人笑骂一声“呆子!光长力气不长脑子!”。实在是骂人,铁手却好像得了什么奖赏般笑得满意。本来以为就这样挂在心里就可以了——看他寂寞,便想办法逗他开心;敌人来袭,他冲上去挡;师兄想做的事情,他一定在旁边帮忙——可看到追命和冷血在小楼前真剑实腿的乱斗时,他还是失了方寸,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上去一人一拳,吼道“我也喜欢他啊,是不是我也要进来打一场!?”
“铁手啊……”追命幽幽一声长叹,“你后悔了吧?”
“什么?”铁手被打岔,精神再度集中不能。
“后悔听大师兄的,以三月为期,不可私下乱斗,不可暗中使力……”追命嘿嘿的笑起来,“我看,只有你老实遵守,远远地跑开去查案子,野人可仍是有机会便粘着大师兄的。”
“嗟,我为什么要后悔。”铁手在黑暗中瞪了追命一眼,“如果不是你跟冷血突然打起来,惊动整个神捕府,让师兄忍无可忍……”他突然一停,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冷血……?他不是也离开京城去查案了?”
追命坏坏笑出声:“野人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他故意在屋顶上对大师兄动手动脚,就是想我看到啊!看我们都离了京城,他自然会早早溜回去,这还用猜?”
铁手简直想跳起来踩追命几脚,心说若不是你发酒疯跑去大师兄的小楼里说疯话,冷血至于把人强抱上屋顶吗?一口气没提上来,体内虚浮的真气又跑岔了经脉,手脚一阵发麻。铁手合上眼睛,凝神不语,忍着饥饿试着调试内息。
追命是一点多余的力气没有,自从那个该死的裴战狂把他们引入这个石室以后,已经四天过去,他和铁手滴水未进,也不知道这劳什子地方有什么机关,空有一身力气却打不破石壁,找不到出路,兜兜绕绕几个圈子又回到原地。真没想到,他追三爷竟然是被困死的,真让人叫冤啊!
“三师弟,”静静的坐了半晌,铁手忽然站了起来。
追命吓一跳:“你不要乱动,节省力气啊!”要知道,从四天起他们被困起,内力就以奇怪的方式游走于经络之中,铁手早已再三用力而竭,别说站起来找出路,就是动一动,也会岔了气而半天说不出话。
“我再助你一次,无论如何,非得把这石壁打破了给你找个出路才行!”铁手涨红着脸,开始蓄力。他的内功深厚,被这迷阵困住所受伤害也极大,与其两个人都困死在此,不如集中所有潜能,再搏一次,好歹也有一个生还,把那些消息送将出去。
“别,铁手!”追命急了,“你要能打破石壁,几天前就早破了,现在这迷阵弄得我的真气都岔乱,更别提是你。停下!停下!”
铁手不再说话,只是集中所有的力气到他的右拳上。如今,虽然他的真气岔走,却想着“总得有一个人出去”,忍着胸口那股快炸开的感觉,强迫真气在体内凝聚到拳头的这一点上。
“喂!铁手,你别乱来啊!”追命乱了手脚,忍着痛跳将起来,一急起来照例就语无伦次的乱喊,“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感谢你的!我知道你老早就喜欢大师兄了,你留着命跟我和冷血再打过啊!万一大师兄喜欢的是你怎么办,你好意思让他难过,你知道他那个脾气,他一发起犟来,是宁愿一个人冻死也不会要别人管的……”
“……真是谢谢你了,阳春三月,春暖花开,你竟然会想到我冻死。”
随着清冷的声音,铁手和追命头上的石壁“吱呀”开了一条缝,光线射进来,照着铁手和追命呆住的脸。金银剑一边掀开石板,一边忍俊不禁:
“三师叔,你们在里面说话,我们在外面听得可清楚哪。”
“可是我们在外面喊你们,你们却好像完全听不见哦。”
“二师叔打的石壁根本是死门,打穿了也没用,后面还是迷阵啊。”
“公子一直在算着破解迷阵的卦位,听到二师叔要竭力发拳,急得手指都被银针扎破了……”
“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还不帮你们师叔上来。”无情厉声打断了听了半晌好戏的金银剑,铁手和追命再仰头看,只被日光晒花了眼,一点也看不到大师兄的表情。如果单单听声音,那是真的生气了,“这个迷阵用卦象和迷烟乱人心智,他们被困五日,说出再疯的话也不奇怪。”
追命不满意了,“我怎么是说疯话了!”
无情推着燕窝走开,“你们两个,快帮你们师叔上来,这个迷阵专克内力充沛的人,待得越久,折磨越久。”
“被折磨的人是铁手,我还好。”追命在金银二剑的助力下爬出石室,虽然又乏又饿,还是能对着那个表情严厉的人嗤牙咧齿的笑着,“大师兄收到飞鸽传书了?”
无情点点头,伸出右手扣住追命的脉门,刚摸到左寸的心经,冷不防追命反抓住他的手,轻舔了一下他指尖上的伤口,“真的让针扎到了呢,大师兄”。无情眉一皱,刚要抽手,追命却再也撑不住身体地跪坐下来,苦笑道:“大师兄,我可饿坏了。别再浪费精神给我诊脉了,我没事。”——如果大师兄发火了,哪怕被他一把暗器砸死,也绝对不动。无赖地想着,追命坐在燕窝边,死死抓着无情的手,半闭着眼睛把头搁在那微凉的手背上。
明明身体就不好,还老是死撑着,真是死脑筋的笨瘸子。只是想对你一个人好——死这种事情,也不会让人太伤心,只有与你天人永隔,才会痛不欲生。
无情愣了愣神,于是手就这样被追命耍赖般地抓紧,手背被他的脸贴着,让不爱与人亲近的他有些难堪。扭开头,知道追命也是情有所源,倒也不忍心厉声喝斥他。这样一恍惚,看着金银剑把面色铁青的铁手架起来,才惊醒般抽出手,两粒飞煌石出手,打在铁手的心经两穴上:“金银剑,快用内力帮铁手导气。他真气岔走怕会伤了经脉。”一边说,一边推着燕窝上前,握起铁手的手为他诊脉。幸喜铁手一直习的是内家正道功夫,又一直稳打稳扎,严严谨谨,所以虽然真气乱走,倒也不至于失了章法,引致走火入魔。
“铁手他没事吧?”追命担心地问。
“不要紧,金银剑帮他导气后,休息几日就好。”无情也呼出一口长气,确定过两个师弟都没事,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你们怎么会在这石室中?”想到这一点,心复又提起,他破了半天的阵,铁手和追命捱了几日的苦,却似乎是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过。敌人在暗他在明,处处都失了先机。
习惯性地轻蹙眉,却有人一口热气呵在他眉心,让他额角顿舒,再也严厉不起来。抬眼望去,追命一脸憔悴的冲他乐不可支:“圆盖归天壤,方舆入地荒, 孔海池京邑,双河沼帝乡……呵呵,大师兄,我们迷路了。”
说来也有点丢脸,明明跟铁手好端端的追着那个裴战狂进了这个院落,几个拐角就看不见他的人,只有连绵的长廊和石阶,待想要全身而退时,才发现也没有了回路。还好鸽子有双翅膀,于是飞鸽传书将最重要的情报送出去,只是铁手和他追三爷就没有那么好命一直迷路到死路,就是那死室之中,然后差点被人给活活困死。
“唐诗不是你这样用的……”无情叹气,“你迷路我不奇怪,铁手为什么会跟着你一起迷路呢?”自成名以来,铁手以稳妥细心而最得诸葛小花的赞赏。跟着追命一起迷路,实在不是铁手的风格。“你们到底在追查什么?那图是怎么回事?”
“简而言之,裴战狂天南地北犯下一系列的案子,带着我跟铁手兜圈子,只是为了寻找一张泼墨桃花图。”追命看着铁手在金银剑的帮助下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绵长,心情也好了很多。“我和铁手探听到,裴战狂从武林贩子那儿买到消息,说泼墨桃花图中含着一个大秘密,关乎我大宋的国脉与皇室之家运,如果谁能解开秘密,就能撑握强大的力量,我宋室根基也要为之撼动。”
无情失笑道:“强大的力量?什么力量?财路?武器?功力?还是长生不老的药丸?这种传说太模糊,竟然也会有人相信。”
追命看着他笑,“我和铁手去问过了武林贩子,这传说到底是否空穴来风。武林贩子却说,消息是穆王府放出来的。”
“穆王府?”无情笑意渐敛,“三同之主穆王爷身抱隐疾,从来只当他的财主,不涉足江湖中事,怎么会要武林贩子放出这种消息。”
“穆王府的人告诉武林贩子说,因为他们王爷想得到那张泼墨绢画,所以放出消息,让武林人士去争夺,到时候,富甲天下的穆王爷想要重金收购,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图能重出江湖,必须会有人将图送上穆王府去的……”追命慢慢的说道,无情却伸手制止道:“不要再说了,现在你跟铁手,一个乏一个伤,先回客栈,跟冷血会合了再说。”
“哦,狼崽子也来了啊。”追命摸着下巴笑了,“还以为铁手伤重,我就可以一个人独占大师兄了。”
意料中收到无情的一个白眼,“你什么时候才能正经起来?”无情地扔下这句话,推着轮椅走在前面,指示着走出迷阵的方向。
“我从来都很正经啊……”追命摇头笑着,认命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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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铁手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光渐暗,余晖带着最后一抹橘色的流转霞光映照在房内。
铁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的师兄无情半倚在燕窝上闭目小睡。
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师兄时的样子——苍白秀气的脸上满是倔强,冷冷地只扫了一眼,虽说是小小年纪的孩子,却看得已是青年的铁手心猛停一拍,只觉得目光沁骨之寒,犹胜冰霜。
铁手与他相处的时间,在三个师弟中是最长的。印象中,这个人的背脊一直坐得很挺、很直——无情的下肢并无支撑之力,这个坐姿长时间下来,对他是有难度的——可是,无情却觉自己下身已半废,若还不能保持上身的挺直,不但让人看去太过颓废不振,连他也觉得自己欲振乏力。
所以,铁手看惯了无情挺直背脊坐着的样子,像现在这样懒懒倚坐着嗑睡的样子,倒是十分罕见。
窗外的霞光笼罩着他的白衣,倒把那总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抹红。四周一片静穆,只有他三长夹着两短,不甚顺畅的呼吸。知他一向浅眠,铁手干脆敛了呼吸,闭上眼睛,双腿合坐,让真气在体内运行一个小周天。那股子结在胸口发闷的岔气已经不在了,三经四脉游走着温热扎实的内功真气。
再睁开眼,无情却已经醒转过来,挺直起背脊坐在轮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师兄。”铁手温和的笑着。
无情伸出手,铁手便把右手伸过去让他诊脉。
“已经没有事了。那迷阵只是迷眼,并不乱心。”无情正欲收手,却被铁手反握住,跟着一股浑厚的内力便传了过来。
“你日夜兼程的赶过来,是我和追命劳苦你了。”铁手一边用内力为无情暖身,一边内疚的说道。
“冷血将泼墨桃花图带回了神侯府,”无情沉吟道,“我与世叔都参不透那画上的玄机,即使你与追命没有飞鸽传书,我也是一定要来这一趟的。”
“冷血怎么得到的图?”铁手诧异,“江湖上人人盼这图带来福祉……”
“一个陌生人交给他的。”铁手传来的内劲熟悉得让人觉得舒服,无情不由自主地把轮椅推过去一些,抵在铁手的床边。“我已经听追命说过了你们追捕的经过,那裴战狂是故意引你们来到三同的。”
“嗯,”铁手点头,也坐近些,手肘搭在椅扶上,倒似把无情整个人圈入臂膀中一样。“送图给冷血的人,也不像安什么好心,若只是江湖纷争,神侯府也不一定需要插手。如今图在神侯府,人人欲得之而后快,世叔却是非管不可了。”
无情失笑:“不错,消息怕是已经传开,那有‘强大力量’所在的绢图如今在世叔中厅上挂着,热闹的地方该转去开封,而非三同了。”他故意地加重“强大力量”几个字的音,表情却是颇不以为然的。
铁手憨厚一笑:“看来开封那边,世叔有得忙了。”
“世叔已有准备,倒也不打紧。”无情不在意的说,“只是,解开这图的关键,我想还是在三同。”
铁手忽然想到一事,“那被你破解的迷宅,可有查出是谁的产业?”
无情道:“追命已经查过了,却是在内募府名下。”
“竟然是官府的公产。”铁手皱起了眉,“难道又是奸相在暗中生事!”
“我已经让追命和冷血带着金银剑他们去查裴战狂的踪迹,”无情若有所思,“泼墨桃花图是一环,裴战狂是一环,那奇怪的迷宅是一环,依我看,那放出风声的穆王府,也该是一环……”身上那股如沐春风的暖流忽然消失了,发现铁手收了手,无情怔了怔,手即放到椅轮上,想往后拨动——铁手却摇着头,抓着他的椅扶:“师兄,有件事情我还请你谅解。”
“嗯?”无情询问的看着他。
“那个三月之约……,我也隐约知道是你的权宜之法,当不得真。”铁手烦躁的挠着他的椅扶上的木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跟师弟打了起来,累你操心。”无情黑亮亮的眼珠直盯着他,这眼神看得铁手心里一痛,“我不争了!你身体不好,还要为师兄弟担心,为神侯府谋策,为江湖人定公义……我实在不愿再给你多添一事!”铁手终于有勇气直视无情的双眼,一直就看进那幽幽的深潭中,“我不跟他们争了!我以后仍能在你身边陪你、帮你就好!”
冷血向来是行动派,追命永远带着三分玩笑,唯铁手这个直肠子表情严肃地说出这番话,乍听之下,虽不至于与铁手那样激动,无情还是微微动容。他扭头不去看铁手的眼睛,窗外正有一从桃树,花期正好,仿若易散的彩云,如梦似幻,在最后一抹夕阳地映照下,格外鲜雅亮丽。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有人笑眯眯地从屋檐上探头下来,“大师兄,要不要听我新作的诗啊?”
“这是晋人的子夜歌,”无情推着轮椅离开床边,“就你一个人吗?冷血呢?金银剑呢?”
追命还是笑着,从屋檐跳下来,先从怀里掏出一包零嘴放在无情的手边,“我轻功绝佳啊,跑去城东城西买了这么多东西,还是比野人先回来。”他笑呵呵的扔给铁手另一包热腾腾的面食,“三同州内最好的馒头,二师兄,可别说我没想到你。”
“我有事耽搁了。”追命话音未落,冷血已经走进了屋,肩里还扛着一个大包裹。
“你受伤了?”看着他身上的血迹,无情皱起眉,就要上前查看。
“不要紧,已经敷药了。”冷血把包裹扔在地上,包裹竟然说了人话,“啊”的一声痛叫。追命“嗤”地一笑,“狼崽子竟然当起了人贩子。”
冷血拿起配剑,几下划开包裹,“裴战狂,我在瓦舍找到的。”
追命瞪圆了眼睛;铁手晒笑,摇摇头吃他的馒头;无情把冷血扯到跟前,想要仔细查看他的伤口;冷血干脆地把上衣脱掉,把背脊整个的给他看。
“追命,去金银剑房里把紫菁玉蓉膏拿来。”无情手指在冷血的伤口上轻按了按。
“已经不碍事了。”那手指凉凉地从脊背上划过,冷血却只觉得一阵燥热,不安的想要站起来。
“你动一动试试。”无情冷冷的说,用力撕开冷血糊乱抹上的药,带起一层皮肉。冷血一咬牙,还是僵住了身体,动也不动。
蜀西裴家与蜀中唐门齐名,裴战狂更是裴家响彻武林的高手,一把恒次刀耍得虎虎生威。适才与冷血交手后,武功以威猛见长的裴战狂却被吓了一跳,只见这年青人招招拼命,连劈带砍,只攻不守,倒把心事重重的他打了个措手不及,失手被擒。还以为在他手上吃过亏的追命、铁手等人会一涌而上,找他出气,却不想拿药的拿药,吃馒头的吃馒头,那个双腿残废的大师兄,简直就是无视他的存在,竟然大辣辣的敞开门户,坐那儿只关心师弟的伤势。
未免太看不起人了吧,裴战狂心下忿忿,集中内力冲击着被封的穴道。
“你最好也不要动。”无情手不停地给冷血上着药,忙碌中,他向下瞥了一眼,冷漠道,“你连伤我三个师弟,这笔帐我还是要算的。”
“喂,盛小娃,我没被他伤到过!”追命不服气地嚷嚷。
“呵呵,那又怎样,”裴战狂倒在地上,仍是嘴硬的哂笑,“押我回京审判?然后关入江州大营?再然后,你们还能管得了什么?四大名捕再名震江湖,也不过是区区一捕快,又如何能撼动天威?”
“什么是天威?”无情冷笑道,“你敢以身试法,我是捕快,就有权捉你归案。哪怕你身后是王公贵戚,也得先回神捕府受审。”
“更何况相爷我们熟得很,熟到他三天两头得去我们神捕府要人,”追命收好药瓶,“神捕府早预备着给相爷准备的单间,只要拿到证据,我们四个一定亲自去接他来住,担保他宾至如归。”
裴战狂一愣,复又狂笑:“你们竟然以为我是在替那奸相办事!四大名捕,不过尔尔!”
四人不语,看着裴战狂笑过一阵,心下狐疑,明明查到那宅院是朝廷的私产,还以为是蔡京为控制江湖人士而着手夺画,看这人的样子,难道他们都想错了?
“八运之宅,修成不易,更何况集修八卦,方位错乱,那样的处所,不像是普通江湖人会去建的。”无情说道,“你说你不是为蔡京办事,又是谁指使你在那迷阵中害我师弟?”
“我只听说四大名捕尤以无情手段最多,多谋善策,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裴战狂冷哼一声。
冷血站起来,一语不发的拿起配剑,利落的唰唰三剑,贴着裴战狂的头皮,削下他三片头发。
裴战狂瞪住冷血,一副你吓不倒我的神气。
“看不起我大师兄,你是要后悔的。”冷血冷冷说道。
“哈哈,江湖人怕你的暗器难防,在我看来,顶多是个坐轮椅的残……”废字还没出口,追命已经一脚踩到裴战狂的脸上,正踩在脸的中间。“早知道我就不磕了泥再进屋,”追命看到自己鞋底的泥都飞进了裴战狂的嘴里,呵呵地笑道。
无情轻咳一声,“冷血,把他押去三同州府,让地方官选日押送回京。”
那边,铁手专心的吃完了他的馒头,跳下床拍拍身上的碎屑,看着冷血把裴战狂拎小鸡一样提出屋子,便问道:“我已经没事了,师兄,我们是不是再去迷宅找找线索?”
无情摇头不语,拿起追命买回来的那包零嘴,挑挑拣拣的慢慢吃着。
知道他思考的习惯,铁手看了看已经昏黑的天光,去掌了灯,关了窗;追命则打开门叫店小二送来茶水。
“三师弟,你那套神棍的行头可还在?”良久,接过追命递给他的茶水,无情带着笑意问道。
“这位公子,我见你脸色虽苍白,眉眼中却含娇带俏,暗藏淡粉,你要问的事情不必说,一沾喜气,二带桃花。有道是,桃花运可遇不可求,可消不可避,公子莫不是为情所困……?”追命张口就来,一边说一边对着无情挤眉弄眼。
“这样最好,”无情打断了他,“我看裴战狂会在瓦舍被冷血找到不是偶然,从今天起,你就去瓦舍落户吧。”
“啊,不是吧!”追命装模作样地愁眉苦脸,“那种瓦舍勾栏、饮酒听戏之地,不适合我这么纯情的人啊!”他眼睛一转,“要不大师兄也陪我一起去住吧?两个人有关照,我也好打探消息啊!”
“说得也是啊,两个人比较有关照啊,那铁手你陪他去吧。”无情随口答道。
“不要他,他这一脸凶险勿近的神气,怎么看也不像经常会出入瓦舍的人。”追命嫌弃地冲铁手直摇头。
“你不是刚才还在说自己纯情吗?怎么又对瓦舍这般熟悉了?”无情嘴角微微上扬。
铁手不客气的低笑出声,追命恼怒地瞪了铁手一眼,是啊,我又被大师兄讥笑了又怎的。俯下身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有点负气,“去就去!就打发我一个人离你远远的,却得要个信物!”他飞快的把无情束发的发带扯下来,顺便在那额角上一吻:“你不爱吃这儿的芙蓉糕,下回我记得了。”
追命的轻功天下第一,身影掠去竟然连空气也不带乱一丝。灯影下,无情的黑发被弄得有些零乱,蝶翅般的睫毛轻轻颤动,头这么低垂着,背这么梗直着,铁手突然觉得他的侧影无比的轻脆、薄弱、无依。
自古以来,人生总是,无可奈何花落去,多情总被无情伤。情到底,只消得个情到深处无怨尤,谁来与尔同销万古愁。
冷血果断地走进来,把配剑往桌上一扔,直接把人从燕窝中打横抱起,一头黑发洒下来,从冷血的臂弯如瀑般倾泄而下。
就这样抱着,冷血却没办法再迈开步子,无情手上夹着一把小巧精致的柳叶刃,好死不死的抵在冷血的胸口。
冷血低头看着那刀。
无情手指白皙、修长、指节深明。指尖很尖,沾点灵。像女子的柔荑,还多于男性。
只是这小小的、秀秀的、灵灵的手指,给人的感觉,却很有劲。给人一种蛮的、狠的、不妥协的、要命的、固执的、倔强的,桀骜不驯,那种劲道的感觉。
“你是不是想,直接把我打昏抱走然后带到洞里去得了?”无情说道,声音跟他的手指一样狠狠的。“最好还把我的手废了,眼废了,反正我早已经是个残废,全身不能动了才好。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也离不得你了?”
冷血的眼神仍粗野迷离,呼吸却是一滞,慢慢地,目中的凶光渐淡。
无情看着冷血,忽然一笑,笑得极其哀伤。
跟着那笑而来的,是一长串病态的喘息与咳嗽。
他在冷血怀里痉挛着,不停的咳嗽,倒让冷血慌了神,抱也不是,放也不是,手足无措间,求助地看向铁手。
铁手伸手接过无情揽进怀中,开始把内力从他的背心慢慢输送过去,助他顺气。
“冷血,你去他房里把药包拿过来。”看见冷血兀自发愣在原地,铁手又有些于心不忍,低声嘱咐道。
冷血黯然点头,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垂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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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三月末正是绿意葱茏桃李缤纷的时节,却料不得春雨随风潜入,初开的桃树在雨中便显得朦朦胧胧。穆王府内,身着青衣的男子独坐于亭中。那人正饮酒独酌,却在举杯待饮时停下,向着园子入口处微一偏头,极好看的眉角微微向上扬起,若有所思。
来人故意重重地走了几步,然后揖道,“王爷,诸葛正我得到一张泼墨桃花图,已经派人来到了三同专门调查此事。”
穆王点头,一笑,“他也来参一脚,是出面来代表朝廷的态度么……”
“不过……”来人犹豫不决。
“容先生,你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我信得过你的判断。”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他伸手随意抚过雨丝,那微凉的春意便沾湿在手心上。
“王爷用了这么大的阵仗找人,容隐担心,会打草惊蛇,于王爷的大事不利。”谋士小心地挑着词语说道。
“呵,还能有什么大事……”穆王笑道,拍拍手上的雨水。“锦瑟经年繁华尽,三同现在富甲天下,偏安一方,我也算是尽了一份责。如今,只有找到他才是我心中唯一的大事了。”
“王爷……”容隐欲言又止,低头想过,便不再说话。
“恨也好,爱也好,这些年过去,也只被磨成骨子里的力气,力气长一分,骨气便消一分,此消彼长……”穆王没有把话说完,心里却是忆起当年的美眷如花,浮生若梦,想到末了,只得微微苦笑,“容隐,你下去吧。只等知情者看到那图,找到了他,你再来担心我的大事吧。”
看到那图,江湖中有无数人都在想,如果看到那图,自己一定就能参研到那“了不起的大秘密”。江湖就是风波,江湖就是浪潮,江湖就是斗争。江湖人们也不管那“了不起的大秘密”是否真有其事,有传言必非空穴来风,即使自己参不透那图,也不能让别人先看了去。
于是,开封城中,神捕府最近跟过年了似的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就一点也不奇怪。
正是午夜,诸葛正我却捧着清茶一杯,端坐中厅看着那画,屋顶上,花园处,大门外,到处是打斗的声音,虽然是夜行虽然是潜入虽然是暗盗,偏偏诸葛小花的听力就是这么好,吵得他睡不着,只好端茶稳坐。
“唉,余儿不在,还真是寂寞呢……”看着空空的棋盘,诸葛正我心里叫着苦,对弈者非得棋力相当不可,要不你让我、我再让你,真是少了一弈千里的乐趣啊。再喝一口茶,想到那晚上铁手、追命、冷血在府中打成一团时,无情脸上那百年难得一见的尴尬。
“余儿,你当大师兄的,就任你的师弟这样骨肉相残?”诸葛小花当时摇着折扇,笑呵呵的站在燕窝旁边看热闹。
“……别人的事情,我何时放在心上过。”无情咬着唇狠狠的说,手指却是在燕窝上抠紧,也不知道是在担心哪个。
“这可不一定是别人的事,”舒无戏也是笑呵呵的抱着手臂在旁边看着,“铁手内力深厚,追命轻功盖世,冷血招招见血,伤了谁,无情公子都要伤一阵子脑筋啊。”
“与我何干。”无情嘴硬道。“他们自己发疯,”他脸一红,“我为什么要伤脑筋。”
“当然是因为你少了一个查案助手啊,无情公子。”舒无戏大笑道。
无情怒视着舒无戏,用力推动轮椅转身欲走,却是僵了一秒,背对着三人战团发出三枚暗器,各打在那些精力过剩的师弟的要穴上:“三个月,我自会有所交待,这期间你们再敢私下……我绝不原谅。”
私下……私下什么,诸葛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是笑逐颜开。
“诸葛先生,你又想起什么事情这么好笑了?”飘雪走进来,手里提着给灯注油的灯壶。
“呵呵,外面的人也吵到你了吗?”诸葛好心情的手拈长须道。
“一晚上来几班人,想睡也难啊。”飘雪专心加注着灯油,“这图就在这儿挂着,想看的人尽可以正大光明的从神捕府前门走进来看就是了,何苦要取了去弄得大家都没得看呢。”
“明摆着的东西总认为是假的,这些人啊……”诸葛摇着头,“我天天坐在这儿对着看,也没看出个究竟来。”
“说起来,无情他们也仿了一幅去,也不见有回音说已经参详出来。”
说到这事,诸葛又打起了哈哈,“余儿还非得亲手临摩,真是犟得可爱。”无情天生内力不足,又站不起来,却是命金银四仆在地上扯开绢布,大笔泼墨仿画,画得大汗淋漓,看得冷血在一边几次三番想插手帮忙,却是在大师兄冰冷的目光下只得按捺着不动。
“别急别急,”诸葛安慰着飘雪,“余儿颖悟绝伦,别具慧眼,如果他想不出,那这些没事在神捕府飞来掠去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头绪。”
正所谓“千篇昌谷诗满囊,万卷邺侯书插架”,被诸葛小花夸奖为“十年高卧不出门,却参南宗牧牛话”的无情公子,一样在拿着绢图思忖着。
这泼墨桃花图八寸见方,用的是上等杭制熟绢,各边用细金线裱以纹路,这样一幅山水写意,却无题跋,只在左下有一方小小金印,上书“唤墨生”三字,正是画作之人的名款。熟绢透墨,在开封时,哪怕透着灯光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夹层,四边也仔细检查过,确实只是普通的裱工,并无异常。这样想来,玄机也许不是在画布上,而在于画的本身。无情这样想着,将烛火掌起,聚精会神的一寸寸移看那画,连听到铁手走进来也无暇他顾。
铁手本来睡得正沉,却被冷血拍醒,听得周围万籁俱寂,又不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你过去喊他睡觉。”冷血这样说着,双手抱着他的拙剑,转身欲走。
铁手思想走岔,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坐在床上想着喊谁睡觉。冷血走了两步,见铁手不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师兄还在看那画,都已经寅时了。”又走了两步,忍不住转身用拖的把他的二师兄给拖下床来,“走啊!”
他不休息我确实也很担心,不过你为什么不去喊……铁手还在郁闷,已经被冷血连拉带拽的走了好几步。铁手正想怒喊好歹也让我穿上外衣,三月还有倒春寒,会冻的!冷血却停下了脚步,铁手没站住,差点撞上他。
“我……怕他看了我生气。”冷血低沉地说道。
“啊。”铁手终于趁空抓到了外套。
“他从来都不喜欢我,”冷血说,“本来就很讨厌我当他的师弟,现在,恐怕是看都不想看到我了。”他回头看了铁手一眼,“他不会喜欢我的。”
“啥?”铁手迷惑的看着他。
“他不会喜欢我的。”冷血重说了一次,年青俊朗的脸上满是悲伤,“他那么讨厌我。”这样笃定的说着,他不再理会铁手,出门,上檐。
铁手回想着,不由得从无情的房间望出去,觉得自己仿佛看得到那个哀伤的影子,在月光下枕着剑,静静的看着那一轮皎白。
“你怎么了?”半晌不见铁手说话,无情抬起头,却看铁手怔怔地看着紧闭的窗户,那窗户上有什么好看的。
“……嗯,没什么。”铁手摇摇头,“师兄,夜深了,还是先休息吧。”
无情浅眉深蹙,注意力回到画上,“你去睡吧。”
“呵,我不累,睡也睡不着了。”铁手劝说道,“日间,追命已经送消息回来说裴战狂的接头人已有头绪,画的事情,师兄也不用太操劳。”说着,他又不自觉地望了望窗户。
无情转头静静的看着铁手,铁手收回目光,一下子就望见到清朗的眼神,心就有点发虚。无情眨眨眼睛,看着铁手乱系的衣襟,刚睡醒的脸上还印着布纹,心下了然。他向来心细如发,又与三个师弟自少年时代起便同居干里,亲密无间。铁手是个直肠子的人,心里有几个绕绕怎么绕得过他?窗户是没什么问题,窗外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只是窗外正对的那个屋顶上,怕是有铁手半夜爬起来的大问题。
“你既然睡不着,过来帮我磨磨墨。”无情摊开了画布,拿起一管画工笔的毛颖小枝。铁手走过去,一边拿起墨磨着,一边看着无情慢慢捏拢笔尖,然后朝那绢上画下去——铁手瞪圆了眼睛,对师兄的无比信任还是让他没喊出声来——无情嘴角含笑,一边画一边解释着,“我临摩此画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现在想起来,还是因为这样画着太费力气。”
“太费力气?”铁手拿过镇纸,帮无情推平绢布。
“明明不需要泼浓墨的地方,却大力渲染,明明需要小笔勾勒的地方,也还是用大笔推开,画画本是巧手惠心的事情,何苦要多花不寻常的力气?”无情一边在绢上小笔勾画几笔,一边沾墨润笔。“这画虽然很好,但仔细想来,多了很多不需要多的地方,少了很多不应该少的地方。”
铁手只觉师兄用笔这样勾勾点点的,也无损画意,那画仍然很好看。
烛光下看着师兄这里拿笔涂抹一下,那里歪头琢磨一下,又会轻轻咬唇,又会默默捻指,也实在是很好看。
时间就这样走着,也完全不觉得过了多久。无情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然后笔法变快,铁手也看着那画慢慢变了模样,渐渐的,一向沉着练达的铁二爷,而今竟然有点沉不住气,脸上且出现了亢奋的笑意。
填上最后一笔,无情与铁手相视而笑。“这就是闻动江湖的所谓大力量啊……”铁手笑叹道,“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说来简单,但这句话是不是特有所指,我们也不得而知。”无情放下笔,才觉得身体已经坐得生痛。他略低头,伸手轻轻按着脖颈,背脊松了劲,整个人都坐不住的想往下倒。
铁手忙扶住他,“师兄,你先休息吧,我去传消息给世叔。”
无情低头轻轻的笑出声,“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世叔一早就看出来。”。
“看出什么?”铁手不解的问。
无情心里微叹了一声,“你去休息吧。也忙了一夜了。”他把已经涂抹好的画卷好放入铁手怀中,“明天一早,把画拿去给追命,叮嘱他……”如此这般的交待了一番,看着铁手出去,无情静静的对着烛火坐了片刻,不那么意外的觉察到冷血的气息出现在房内。
四目相对的刹那,都有几分难堪,不约而同避了开去。无情推开窗格,只看着窗外夜色如妆,澄明欲醉。冷血“啪”的一下抬手关了窗户,粗声说道:“外面很冷。”
“知道很冷你还在屋顶上睡?”无情低声责怪道。
“我习惯了。”冷血满不在乎的。
“我还没习惯。”无情狠狠瞪了他一眼。
冷血咧嘴笑了,他极少笑,这一笑,却说不出的熨贴与适意。
“傻笑什么,还不回房去睡?”无情外衣换掉,冷血还在那里兀自站着。于是发了火,放了暗器,把冷血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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